《行摄生活》-<向天而歌>连载16
2. 老队长王贵明
对“性”的渴望是所有人的权利。1972 年出生的李永兵大抵躁动过,一次,他拿着五元钱给一个村妇:“咱们玩一玩吧。”村妇没有答应,把钱还给永兵,永兵一摸,是“烟盒纸”,他硬是向这个村妇讨回了自己的五元钱。
毕竟初出茅庐没有能够旗开得胜,盲艺人们笑话永兵单纯。什么年代了,五块钱还想玩女人?哈哈哈哈……
这个“秘密”在盲艺人中被广泛传播。永兵说他至今没有得手过。没有得到异性青睐的永兵依旧很快活,南香红曾写道:
李永兵总是在笑,他的笑容是世界上最单纯甜美的笑,每当他笑的时候,嘴总是张得很大,大得甚至能够看到嗓子眼儿,而他的笑几乎全是无声的,仿佛那是发自心田的最深处,因为太深了,声音在半途中丢失了。
永兵在十五岁时失明,失明后不久就来到了盲人宣传队。“苦哇,背包的带子勒进肉里,上厕所掉进茅坑里,千家的饭咽不下肚去,多少次哭哩,想家哩。”李永兵笑着说这些话,“现在都习惯了”。李永兵十五岁失明的时候也是痛苦难当,但他的心活了,他活在音乐里。
李永兵拉琴和演唱的样子让人难忘,那好像不是在拉琴,而是张开一双翅膀,忽闪着要飞翔;他唱的样子好像也不是在唱,而是用尽全身力量,一声声把灵魂喊出来。
“是不是老的就容易在女人那里得手呢?”我问七十六岁的王贵明。
“我没去过,生云、贵秋他们爱去闹,我孩子们多,可没有闲钱去闹那些。”王贵明羞涩地说。
在我的童年时代,王贵明是盲人宣传队的队长。每次开演前,锣鼓声之后,都是他先讲话:“左权县盲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演出……现在开始。”后来他的儿子王生彪二十多岁的时候去世了,这对王队长肯定是个巨大的打击。
记忆里王贵明还是四十多岁,话不多,嗓门也不大,温和而迟缓地摸索在他有些黯淡而空阔的老屋里。如果他下乡演出,我就许多日见不到他。
王贵明的妻子——仙梅是母亲的朋友。我小时候无数次地去他们家。我记不得母亲与仙梅每次会面的话题,但我知道仙梅是幼年出水痘的时候日本人来了,没有有效防风防光失明的。
仙梅总是穿着很干净,干净得好像身上的衣服不是她自己的,而是在商店里试穿。仙梅说话细声细气的,干活慢条斯理,这似乎与我性急的母亲很不一样。
不过,我以为他们家可气的是仙梅的母亲,一个小脚又小气的老太婆。每年晚夏,她都从乡下提了半篮小果到城里卖,我上学有意经过她的跟前和她打招呼,她居然仅仅舍得往我手里塞两个小果。
仙梅年龄还不是很大就卧病在床,她的次子结婚那天,母亲去参加婚礼,我正好有事找母亲,就去了他们家。从前一直干净着的仙梅孤独地躺在热闹之外的一间小屋里,猜拳声不时传来,但很快为屋里的浊臭所冲淡。
仙梅死了,但这不应该是王贵明最伤心的事。长子王生彪在二十七岁那年遇害身亡才真正让老队长难过,他说:“可能发生在 1981 年吧?生彪属鸡,活着也四十多了。但案至今没有破,二十年了,我都不知道谁杀了我的儿子。”
老队长王贵明 1929 年出生在太行的时候是个正常的孩子,他们村外有个阎王殿,十三岁那年夏天他和一个小伙伴到殿里玩,回来不久就害白内障,看医生也没有好,于是就与光明永别了。
十三岁失明后,村里人说他到阎王殿抠了阎王爷的眼,这是报应。七十六岁的老队长对我说:“我胆小,看都不敢看阎王爷的像,怎么还能是我抠了他的眼?那次即使抠了,也是那一个同伙,肯定不是我。”
“那一个孩子也得眼病了吗?”
“没有。”
“可见阎王爷的记性也差,或者是眼被抠的时候看错了人。”我这样说。
老队长生在穷苦人家,他的机灵的三弟八岁的时候被父母以一担米的价格卖掉了。而同一时期家里却花了一担八斗米,将他这个盲孩子送到武乡县,拜师傅学艺。这是 1944 年,他的师傅是当地有名的盲艺人,一直活到九十多岁,前两年才刚刚去世。
1946 年,太行山上武乡、襄垣、沁县、左权、榆社五个县的盲人宣传队搞联合,许多盲艺人相聚一处交流,这对年轻着的王贵明是个好的机会,由此他对太行民间音乐、戏曲、曲艺有了广泛的了解。
1947 年,王贵明回到了左权县盲人宣传队。
我问老队长:“你能讲讲最早的盲人宣传队的情况吗?”
老队长说:“最早的时候盲人宣传队是明坐门,暗算卦。党和政府利用盲人不容易引起敌人疑心的特点,派盲艺人到敌人炮台里搞破坏,给汉奸算命,对他们讲:‘往西走好,往南走不好’,暗示他们弃暗投明。”
“你搞过破坏吗?”
“没有。到我回来的时候,已经不用搞破坏了。搞破坏那是 1938 年的事,我回来以后需要宣传的政策和所采用的方式都随着形势的发展产生了变化。”
王贵明当上队长的时候才二十四岁,这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的事。宣传队最多的时候有将近四十人的规模。大约有四五年的光景,政府给他们特制了证章,佩戴在胸前,上面有五角星,他们为革命出过力,他们也无比地自豪过。
政府将他们中的优秀分子转了市民户口,王贵明进城结了婚,买了地主老财的房子,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我记得小时候你住的房子很大,那就是清代拔贡刘元魁的老宅吗?”
“是的。新中国成立后,刘元魁的老婆占不了那么多房子,就陆续卖掉了一些。”
“你花了多少钱买的房子?”
“连税共花了 630 元,房子是 580 元。”
应该说在城里买房子对一个乡下盲艺人来说是件天大的事,要不,老队长隔了四十多年,还记得当时的价钱?
老队长一生唱过无数的曲目,从早年的《地主不会吃饭》《百团大战》《大军南下》《蒋军必败》,到近年的《反腐败》,太行盲人宣传队的特点就是紧跟时代,紧跟形势。老队长对党、对新社会,是充满感情的,党叫唱啥就唱啥。
老队长一直到六十五岁才从队长的位子上退下来。今年七十六岁的他本来早该退休了,但身子骨好好的,腿一点都不累事,儿女们成家立业了,他待在家里也寂寞,所以就依旧跟着大伙游走四乡。再说,退下来还有一个坏处,就是工资没有了,只有五十元的退休金,他觉得那点钱生活不了。
老队长是新中国成立前那拨盲艺人里唯一仍随队演出的一个,也是我幼年时代所熟悉的那伙盲艺人里唯一依旧活跃在队伍里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