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东平原(小说连载)作者:远方
豫东平原
归德府学堂的山长路之渊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老头。瓜皮帽,山羊胡子,一身暗灰色团花绸袍,讲课时总爱眯着眼睛,不知是习惯使然,还是太投入了。只要他一投入,那些调皮捣蛋都学生就钻空子,或说话,或绘绣像。路之渊和郭举人是同科秀才,又是同科举人,后来连考了三围皆名落孙山,于是就消淡了功名之心,受聘做了归德府学堂的山长,这一干就是十八年。路之渊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归德府学堂,希望学堂在他的手里能恢复昔日应天书院的荣耀。所以,新生入学第一课照例有路之渊上,路山长也照例从应天书院的辉煌历史讲起。
路之渊拄着枣红拐杖走进大成殿,二十名新生已经正襟危坐,恭候多时。路之渊走到讲台,立定,然后转身,对着高悬于正壁的“大成至圣先师”孔子像行拜师礼。学生事先已经培训,知道礼仪,于是全体起立,随着路山长的节奏三鞠躬。就这三鞠躬,郝振海心中已经升起浓烈的庄严肃穆之感。
“诸位小友,”路之渊回身坐定,开讲,以一个亲切的称谓开头,“知道归德府学堂的历史吗?”然后从五代时商丘人杨悫创办睢阳书舍讲起,一直讲到北宋时的晏殊、范仲淹。“北宋一代名臣范仲淹主持应天书院时期,是我书院最为鼎盛之时。天圣五年,应天府书院学生王尧臣、赵鰖分别中得状元和探花,名动天下。此后书院又为北宋政坛培养了大批人才,可谓天下庠序,视此而兴。范仲淹创立的以天下为己任之书院精神,当为书院万世之训诫。看!”他用手一指,所有学生回头,“范文正公端坐于此,我辈当为先生三鞠躬。”学生全体后转身三鞠躬。“我辈应秉承先世书院之隆盛,发扬圣人先师胸怀天下之精神,勤勉苦读,光宗耀祖。”至此,讲话戛然而止。
路山长虽然声音低沉沙哑,但他的的课训极有穿透力和煽动性,就像一块巨石抛入水中,顿时在二十颗年轻稚嫩的心中激起千层惊涛,大家表情严肃,好像每个人的肩头已压上千斤重担。郝振海心中犹如翻江倒海般激动,旋即把这种血脉喷张的情绪转化为了通宵达旦的学习劲头,以至于达到了日夜苦读手不释卷的程度。如果说在郭举人私塾读书仅仅是兴趣使然的话,那么现在归德府学堂读书,郝振海却有一种强烈的责任感。以经济论,虽然不必像范仲淹那样划齑割粥,但文正公那种超拔的苦读精神无疑对郝振海起到了巨大的鼓舞激励作用。范文正公说要以天下为己任,这个天下是什么,郝振海还懵懵懂懂。这个十四岁的少年,在较短的时间内就完成了一次思想境界的升华。
连同路山长,归德府学堂共有四个教授,两老两少,比例倒是均匀。路山长和另一位年长的教授潘三甲虽然有学问,但他们思想过于守旧,三纲五常,礼义廉耻,繁文缛节太多;讲《礼记》《周易》,寡淡无味,沉闷单调,这些十四五岁的孩子听得昏昏欲睡。而另两位年轻教授却和他们的讲课风格截然不同,很对学生胃口,大家听得津津有味。特别是那个只有二十六岁的叫冯介川的教授,讲《诗经》《唐诗三百首》,风趣幽默,思维灵活,旁征博引,讲得花团锦簇。比如讲“关关雎鸠”,他能联系到《西厢记》里的崔莺莺和张君瑞,联系到梁山伯和祝英台,这就使得他的课堂像一个博杂的故事会,生动有趣。学生们听得入了迷。再加上他思想先进,对新学颇有研究,算学、化学、现代科技,这些新鲜东西勾起了学生极大的兴趣,特别是郝振海,学生们对他趋之若鹜。听说冯介川考中秀才后去了广州,在广州待过两年,专门学过一年多的西学,只是家中催促完婚,才不得不中断学业回乡,被聘为归德府学堂教授。他是剪了辫子回乡的,吓得他爹赶紧给他找了一条假辫子缝在了帽子上,这个秘密学生们不久就都知道了。他的家里,还放着他在广州时穿的一身白色西服。有一天,他把郝振海几个学生叫到他们家玩,还穿给他们看。一身白西服、白衬衣,扎一条蓝色领带,足蹬黑皮鞋,孩子们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装束,都看直了眼。
一个秋日午后,学生们课对结束,路之渊对大家的成绩比较满意,就破例休课半天。冯介川就领着郝振海几个学生游览归德古城、登临城墙。岁月沧桑,六米高的暗灰色古城墙斑驳陆离,千疮百孔,雉堞破损得如孩子掉了门牙,一派凄凉景象,只有南北门的残存城楼还依稀呈现出昔日巍峨状貌。站在南门六米高的城楼上,郝振海心潮起伏,他是第一次居高临下俯视这片辽阔的黄土地。极目远眺,辽阔的平原如一展金黄的毯子,一直铺到天地连接处;两公里外的阏伯台依稀可见,它不仅是帝喾之子阏伯的长眠和祭祀之地,也是商丘作为华夏文明源头的见证。多好的土地啊!它以其博大厚重的品格孵育了华夏五千年文明,养育了这片土地上的百万生灵。冯介川兴致非常高,他给郝振海们讲解归德府历史,从商族始祖契封于商,一直讲到明末清初复社领袖侯方域和江淮名妓李香君的悲情故事;从八卦城讲到三城叠加,特别讲了唐朝名将张巡抗击安史叛军的壮烈故事。雍丘县令张巡以不足万人之众死守睢阳,历时十个月,前后大小四百余战,抵挡了尹子奇的十几万大军,且斩杀敌将三百、毙敌十二万人,最后城破被俘,壮烈殉国,可谓千古忠烈之楷模。讲到悲壮处,冯介川双目含泪,双拳紧握。郝振海更是热泪盈眶,悲不自禁。在郭举人的私塾里他也听郭先生讲过,但郭先生讲得不够细致生动,再加上自己当时年龄小,懵懵懂懂,所以记忆不甚深刻。今天听冯先生一番慷慨激昂的讲解,郝振海的内心受到极大的震动,没想到归德府还有如此惊天地泣鬼神的先烈,为国尽忠,千古流芳,死得其所,壮哉壮哉!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冯先生,范文正公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何谓天下?”
冯介川回过头看着这位稚嫩中不乏刚毅的弟子,面含微笑,他不禁暗暗惊讶,小小年纪竟然能提出如此宏大的问题。他故意卖了一个关子:“大家都说说,何谓天下?”几个孩子叽叽喳喳,有的说自己的家乡,有的说是自己的府道,有的则说是咱们的大清国。“郝振海,你提的问题,你怎么不说?”冯介川见郝振海不说话,就好奇地问。“先生,我觉得天下就是国家的亿兆生灵。”郝振海的回答让冯介川大吃一惊,他顺势展开:“对!天下不仅指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华夏民族,更指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万千黎庶,亿兆人民。范文正公先忧后乐的思想,就是教导后学们要以天下苍生为念,以普通民众能够过上幸福生活为毕生之追求。圣人言犹在耳,我们唯有勤学苦读,方不负重托,大家说对不对?”“对!”众人异口同声,声震云霄。
书斋生活虽然单调闭塞,但也并非与外界完全隔绝,特别是有两位思想活跃先进的年轻教授,学子们还是能了解到时势变化、政坛风云的。路之渊山长禁止学子们讨论朝廷局势,特别是带有批判性的言论,所谓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乃尔。但学子们不听那一套,私下里的交流从来就没有间断过,从本县本府内的花边新闻到西洋科技再到国家大事,无所不谈。甲午海战的失败,已经讨论了很久,依然热度不减,现在又开始讨论国家政治制度的变革。无疑,这都是冯介川带过来的。
“大家听说了吗?康有为要鼓动皇上变革政体了。”
“我听我舅舅说了,北京闹得很凶,听说叫什么……什么……变法。”
“还有更厉害的呢!南方的革命党要暴动,听说他们刺杀广东巡抚,死了好几个人。”
冯介川却不想让学子们仅仅停留在新闻上,他有更深远的考虑。“国家已经到了非变不可的地步了,从1840年英国入侵开始,我们一败再败。这种失败归根结底是国家体制的落后导致的。现在有两个声音,一个是实行君主立宪制,一个是实行民主共和制。”
“先生,什么是民主共和制?”郝振海问。
“民主共和制就是……”冯介川想了想,给孩子们讲深了怕他们听不懂,就说了一句通俗的解释,“就是人民当家做主,人人都有管理国家的权利。”
“那权利都给了人民,皇上怎么办?”郝振海疑惑。
“推翻他,就像西方国家一样,不要皇帝。”
“不要皇帝?不要皇帝那国家不就乱了吗?”几个学子很惊讶,也很迷惑。
“先生,你说的民主共和制是南方的革命党主张的吗?”郝振海进一步问。
这个问题很敏感,冯介川不好当众回答,就说:“西方很多国家都是实行的民主共和制,它的优势非常明显。你的问题,我专门给你解释。”
冯介川的专门解释就剩下了两名听众,一个郝振海,一个是郝振海的同乡同年郭应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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