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博雯｜爷爷

爷　爷

文｜钱博雯

壹

钱铺这小镇里曾住着我的爷爷。

爷爷六十三岁的时候，我九岁。如今我二十一岁了，爷爷仍是六十三岁。

我家后面一排房子建得比较早，只有一层，我叫它后屋，爷爷的房间就在这里。后屋一排房子里除了爷爷的卧房，还有小堂屋、厨房、柴房、水井边的鸡圈以及西北角的茅房。中间是一个院子，院子中央种了挺拔的腊梅，还有一棵驼了背的香樟树。院前也是一小排房屋，这是两层的楼房，我的爸爸妈妈住在这里，奶奶的起居也在这里。

爷爷的书房里，有一张书桌，书桌前的窗户面朝着院子。窗棂是木制的，兴许还曾漆过，但风吹雨打地受着，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我五六岁的时候，窗上的玻璃还很明亮，隔着窗看院子里的一切，像看节日里商店橱窗内的琳琅商品一样。书桌大概到我的胸口这么高，我要爬上去，就得踩着藤椅再爬上去。爷爷的书桌前摆着一张藤椅，是用某种植物编织而成，因为天长日久地被爷爷坐着，它的表面很是光滑，用手摸着，凉丝丝的。我五六岁的时候，爷爷就坐在这张藤椅上，仰面靠着，对我笑。爷爷的笑声，是沙哑的，低沉的。他生气时说话就会很用力，每一句话的末尾字都是狠狠加重语气，很有震慑效果。因此，我有点怕他。

爷爷很爱喝酒。这一点，奶奶最不喜他。

我爱玩过家家。我是我们家那边的孩子王，每到放学，我总是喜欢叫几个小伙伴一起来院子里玩。有一次，我在桌橱里看见了一个很漂亮的空酒瓶子，便拿去装了满满一瓶井水，假装是我们新酿的“酒”。夜色浮上来的时候，小伙伴们都回去了，我也去吃饭了，那瓶“酒”就被我遗忘在院子里了。

第二天我去找我的“酒”时，它已经不见了。不见了我也就不管了，因为我要赶着上学了。放学一回家，爷爷就叫我到他身边去。

“那院子酒瓶里装的是酒吗？”

“不是啊，那是空瓶子，我在里面装了井水。”

这下爷爷和奶奶都笑了。在奶奶响亮的笑声里，爷爷的笑声显得又干又涩。

原来爷爷以为那是瓶酒，于是嘴馋拿回来喝了几口，一晚上跑了好几次茅房。

“难怪那酒水味道那么淡……”爷爷嘟囔了一句。

我反而觉得很开心很好玩，谁让他的酒瘾那么大呢。

贰

我和爸爸妈妈睡在前屋的二楼卧室里，奶奶睡在我们的隔壁房间里，爷爷睡在后屋他自己的房间里。有时候晚上我趴在二楼卧室的窗边，刚好可以看见对面爷爷房间的窗户透出的一方灯光，屏住呼吸听一听，还能听到他断断续续咳嗽的声音，以及从书桌前站起身推开藤椅那哗啦——的声音。

早晨，太阳出来了，院子里亮起来，腊梅树的绿叶子亮晶晶、油嫩嫩的，风儿对它吹口气，哗啦啦的响，像无数颗钻石洒在地上一样。鸡圈里的鸡不知怎么都跑出来了，脖子一伸一伸、一板一眼地在院子里踱步。爷爷已经起床了，他走到堂屋，在桌旁的太师椅上坐下来，泡一杯茶。

我很喜欢趁爷爷不在家的时候，偷偷跑进他的房间里。这里好像成了我探险的地方了。在他的抽屉里面，装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有信纸、钢笔、墨水、毛笔，有手表，有亮晶晶的像一大块冰糖似的矿石，还有一枚很大很圆很有分量的硬币，它黄黄的，还隐隐带着点绿色，上面刻着一个光头大胡子的男人。我把那个矿石放在手里玩了一会，觉得没有什么趣味了，就把它放回去，出来了。

爷爷的房间里还有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储物箱，它被放在架子的最高一层，上了锁。我曾挪了藤椅踩上去踮着脚张望，看得我满头大汗，也就放弃了。

我的鼻子很灵敏，喜欢到处扒拉着闻一闻。爷爷的藤椅仍然散发着植物晒干之后的味道，夹杂了太阳的味道。但太阳的味道并不相同，在晒过的被子里，我也闻到了太阳的味道。因为没晒过的被子是没有这么香的。我疑心是太阳对它照耀下的万物都掺进了自己的气味。

叁

爷爷在矿上工作的时候，他并不是常年在家。在家时，他和奶奶总是吵架。奶奶的性子很刚强，说话声音很响亮，吵架时骂声尤其震耳欲聋，街坊们在家可以听得清清楚楚。而我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呢？是因为有一次我去上学的路上，碰到了一位奶奶，我不认识她，但她叫住我，挤眉弄眼地问我：

“你奶奶是怎么骂你爷爷的呀？是不是骂他'老坎头’……”

从此，我就记住了，我厌恶吵架，也讨厌切切察察的大人们。

爷爷有时候也会坐在堂屋门前的小凳子上，跟我聊天。后来弟弟出生之后，爷爷有时还是坐在堂屋门前。弟弟一两岁了，拿着小竹竿敲着他的头，他也不恼，仍旧笑吟吟的。我也在一旁直发笑，因为他之前同样拿着竹竿打过我，那次我从前屋跑到后屋，哭喊得很大声，又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累极了，最后迷迷糊糊地在太师椅上窝成一团睡着了。这一幕到如今我还是记得很清楚，但究竟是什么原因挨的打，我记不得了。

后来，爷爷就已经很少生气了。我想，他应该是没有力气再生气了。爷爷渐渐就瘦了下来，仿佛周围有一个无形的魔鬼，将他的血肉和精神抽丝剥茧似地夺走。他瘦得可怕，手臂上、脸上、肩膀上一点肉也没有了，一层枯树皮似的皮肤牵扯着骨头。他得了很严重的病，每日苦涩难闻的药味弥漫在后屋里。他总是躺在房间里的床上，也不出来晒太阳了。他咳嗽得很吃力，仿佛很艰难地才从喉咙里吐出一口痰。他的床前，总放着一个痰盂。

爷爷病重的时候，奶奶一直在照顾他。他们之间过去的大半生里，是在无休止的争吵、打架、冷战中度过的，但是到了爷爷生命的最后岁月，也是奶奶在他身边侍奉他。

院子里的腊梅更粗壮茂盛了，驼背的香樟树被锯掉了，那个后屋房间的玻璃落满灰尘了，房间的主人不见了。

钱铺这小镇里，以前住着我的爷爷，现在，只剩下我的奶奶。

来源：文乡枞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