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堡荐 | 狄更斯:对于美国,我从未心存偏见,非要说有,也只能叫做偏爱。
堡仔荐书
从大都市到小乡村,从总统到车夫,从驾辕马到流浪猪,美国的风土人情一一落入狄更斯眼中,染上了狄式幽默的色彩,在他笔下妙趣横生,让人忍俊不禁。
书中,狄更斯详细描写了美国的监狱、工厂、盲人收容所等机构,并特辟章节尖锐抨击南方的奴隶制度。正是因为这些内容,这部作品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游记,闪耀着人道主义的光辉。正如西敏寺他的墓碑铭文所言,“他同情所有贫穷、苦难、受压迫的人”。
【书名】游美手记
【作者】[英]查尔斯·狄更斯
01
作品简介
狄更斯于1842年1月首次赴美游历,在为期五个多月的旅程中,他从波士顿开始,足迹南至里士满,西至圣路易斯,向北直到加拿大的魁北克。
《游美手记》即是对这次旅行的记录,内容极其丰富。从西部的原始森林到尼亚加拉大瀑布,从印第安部落酋长到美国总统,从重商主义到奴隶制度,狄更斯用幽默生动、真挚感人、深刻犀利的文字记载下旅行中的见闻、感受和思考,为读者呈现出一幅美国年轻时代的肖像图。
02
作者简介
查尔斯·约翰·赫芬姆·狄更斯(Charles John Huffam Dickens,1812-1870),维多利亚时期文学巨匠,尤以长篇小说最为知名,代表作有《雾都孤儿》、《大卫·科波菲尔》《艰难时世》《双城记》《远大前程》等。其笔下人物形象栩栩如生,故事情节扣人心弦,擅以真挚动人的笔触描绘贫苦,用诙谐犀利的笔锋批判伪善;众多作品深得读者喜爱,经久不衰。狄更斯死后葬于西敏寺诗人角,被誉为英国最伟大的作家之一。
03
精彩段落
我永远忘不了最初那一幕。那是1842年1月3日的早上,“布里塔尼亚”号蒸汽船[1],一艘注册吨位在一千两百吨的定期邮轮,即将载着女王陛下的信件开往哈利法克斯[2]和波士顿。我走到船上一间“特等客舱”前,打开门,探进头,立时惊呆了,这其中一分确实是惊讶,九分则是忍不住感到滑稽。
即便我大惊之下,头脑恍惚,也还是意识到这间特等客舱确实是“查尔斯·狄更斯先生及其夫人”特别预订的,因为床上有张纸条清楚地写着这行字。我看着这张所谓的床,搁板高得令人望而生畏,上边铺着极薄的床垫,就像打了一层石膏似的;垫子上边盖着一床极平板的被子,纸条就别在被子上。天哪!难道这就是在之前的四个多月里,查尔斯·狄更斯先生及其夫人日夜讨论的那间特等客舱吗?他们想象中那间小巧舒适的舱房在哪里呢?
想当初,查尔斯·狄更斯先生自觉如先知一样笃定,一再预言房间里至少会有个小沙发;而夫人充分考虑到客舱空间有限,从开始就谦逊地表示,最多只能带两个大行李箱,好能放在屋里不惹眼的角落,再多就要碍事了。而眼下,那两个行李箱怎么都弄不进门,更别说藏在角落了,它们就像两只长颈鹿,好说歹说都塞不进花盆里。
看着眼前的特等舱——这个毫无实用性、令人彻底绝望、简直荒谬可笑的大箱子,我回想起船票代理在伦敦城[3]的会计室里挂着的那幅平面图,图片是平版印刷的,表面涂了大量清漆,画面里的小房间端庄美丽、精致绝伦,显然是高手描绘,跟眼前所见哪有丝毫相似之处!两者根本谈不上半点关联!我多希望眼前的房间是个小玩笑,真的特等舱马上就要揭晓,而船长之所以导演这出戏,是为了让我们更好地品味和享受真正的特等舱。
然而,事实绝非如此。我一时实在无力承受、甚至无法理解这巨大的落差,看到屋里有两个像是蒙着马鬃的平板,或者说栖木的东西,就在其中一个上边坐下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几个同行的朋友,他们正竭力从狭窄的门道往里挤,脸扭曲得千奇百怪。
下到特等舱之前,我们就已经吃了挺大一惊,那本来应该能够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的,只可惜我们有着世界上最乐观的性情,未能如常人一样作最坏的打算。我前边已经提到了那位天马行空的画家,在他那幅大作里,除了前边说的特等舱,还画了一间无比宽敞的大厅,里边的装潢,用罗宾森先生[4]的话来说,真是富丽堂皇,犹胜东方;厅里满是绅士淑女(不过人物安排错落有致,看着并不拥挤),都显得兴高采烈,正在尽情欢乐。
下到船舱里之前,我们走过甲板,进了一个狭长的房间,真有点像进了一口巨大的棺材,只不过边上装了几扇窗户;屋子最里边有个惨兮兮的火炉,三四个乘务员冻得瑟缩着,正在炉边烤火;屋子里很沉闷,两边各有一张长长的桌子,从一头儿直伸到另一头儿,桌子上方都有一排架子,钉在低矮的屋顶上,里面塞满了玻璃杯和调味瓶,看到这样的架子,不禁让人想到汹涌的大海和恶劣的天气,心情也跟着郁闷了。
后来,这间屋子给我带来了很多欢乐。不过一开始,我还未得一睹其芳容时,只见一个帮我们安排旅行事宜的朋友刚一进门,脸色立时变得煞白,抬脚就往后退,撞在了后边朋友身上,还不由自主地拍了一下额头,喃喃地说着“不可能!”“怎么会!”这一类的话。不过,他勉力使自己镇静下来,先干咳了一两声,然后挤出一个惨白的微笑,看着屋子的几面墙,对乘务员喊道:“哈!早餐室,是吧,乘务员?”他的笑容,我至今回想起来仍然历历在目。
当时,我们都猜到了乘务员肯定会说什么,也都清楚那位朋友内心经受着怎样的痛苦。之前他常常跟我们说起交谊厅,他自己领会了图画中的场景,日日想象,早已习以为常,还总是告诉我们,把平常的客厅在大小和装潢上都放大七倍,也比不上交谊厅的气派。而今,乘务员的回答证实了真相——残酷无情又赤裸裸的真相:“这是交谊厅,先生。”在这一重击之下,那位朋友真得站都站不稳了。
如果几位友人即将分离,平时每天见面,转眼却要远隔千里,而旅途中又有惊涛骇浪,前途难料,那么,他们绝对不会愿意再添愁绪,绝不肯让哪怕一丝失望和尴尬的阴影遮蔽所剩无几的相聚时光。在这样的情况下,最初的惊愕过后,很自然就要用一阵开怀大笑消解了。我可以跟大家说,我当时就是这样,还坐在前边提到的平板或者栖木上,当即哈哈大笑起来,直到笑得船上都回荡着我的笑声才停下来。
就这样,首次登船不到两分钟,我们就一致同意,这间特等舱真是世上最舒适最好玩的发明,绝对顶呱呱,再大上哪怕一寸都会让人觉得太扫兴太可惜了。这样说着,我们又展示了如何能把四个人巧妙地安排进舱里——把门关得只留一道缝儿,让人像蛇一样扭着身子挤进挤出,洗漱台那儿也站一个人。我们还互相聊着天儿:看,通风多好啊(在船坞里);看,还有个漂亮的舷窗,整天都能开着(天气好的话);看,镜子上边就有个挺大的舷窗,这样剃起须来多容易、多惬意啊(船摇晃得不太厉害的话)!
最终,我们得出了一致结论:这间特等舱还挺宽敞的,并不算小。其实,我当时想到了出租的双轮马车,那种车的门开在后边,经常把乘客像一袋袋的煤一样抛在人行道上。我深信,不算一上一下那两个卧铺,这间舱房不会比这种马车大出多少;至于那俩卧铺,要说比它们更小的睡觉的地方,也就只有棺材了。
得出了这个结论,相关不相关的各方都很满意了之后,我们就围着女士客舱的火炉坐了下来,先试试感觉怎么样。里边确实有点暗,这时,有人冒出一句,“到了海上当然就亮了”,大家都表示同意,随声附和着“当然了,当然了”。
不过,要说我们为什么都这么觉得,那可着实不易。我还记得,我们又找到一个聊以慰藉的话题,那就是女士客舱跟我们的特等舱离得这么近,随时都可以过去坐坐,就这一点聊了很多。最后,实在找不到可说的了,屋子里陷入了沉寂,我们都托着下巴看炉火。
这时候,突然有人像宣布一项重大发现一样郑重地说:“在这儿喝杯香甜热乎的葡萄酒得多有滋味啊!”这一下子引起了在座各位的强烈共鸣,仿佛船舱里有什么辛香厚味的东西,能把葡萄酒变得无比香醇,让其它地方喝到的全都相形见绌。
当时屋里还有一位女乘务员,正忙乎着往外拿干净的床单和桌布,这些东西都收在沙发肚里和隐蔽的柜子里,机关设计得巧妙绝伦,看着它们一个接一个地打开,直叫人头晕眼花。我们正自无聊,看着女乘务员这样忙活也很有意思,看到后来就明白了,原来舱里每个角落、每件家具都另有一重身份——都是隐秘的储藏所,表面的作用不过是个幌子,跟实际作用比起来微不足道。
女乘务员跟我们讲了些一月里航海的故事,全是杜撰的,不过倒是好心,愿上帝保佑她!她还说,去年有一次航行,没一个人生病,大家都从早到晚地跳舞,一连十二天,真是纵情尽兴,酣畅淋漓!这种莫须有的事情她能记得这样清楚,愿上帝保佑她!
这个姑娘容光焕发,一口讨人喜欢的苏格兰口音,让我的旅伴想起自己的家乡来;她还预测会有顺风和好天气(都没说准,不然我哪儿会这么喜欢她);她那女性特有的机智圆滑,仿佛是千万块碎片,她并没有把它们拼接起来,补凑成非常具体的各种形象,但还是清楚地表明,大西洋彼岸的年轻母亲跟她们留在这边的孩子都近若咫尺;而且,对第一次上船的人来说,这趟航行是件严肃的事情,但是对那些知晓内情的人来说,却不过是场欢宴,要唱起歌、吹起口哨来庆祝!为所有这些,我愿她永远快乐!愿她在多年之后,依然轻松自在,神采飞扬!
在我们看来,特等舱很快就显得大了,变得开阔起来,几乎都有了个看海的凸窗,所以我们又神采奕奕地来到了甲板上。那是个清冷的早晨,甲板上很多人跑来跑去,都在忙着为航行做准备,让人不由得心中畅快,仿佛浑身的血液都欢腾起来。
一艘艘雄伟的大船随着波浪缓缓上下起伏,小船则都在哗哗地拍打着水花,码头上站着一簇簇的人,都在盯着这艘盛名远扬的赴美蒸汽快船看,眼神中既有担忧又有欣喜。一批人正在“装牛奶”,或者说,是把奶牛赶上船;另一批在往冷藏室里运货,新鲜的肉和蔬菜水果,白白嫩嫩的乳猪,不计其数的牛犊头,牛肉、小牛肉、猪肉、禽肉,全都多得离谱,直把冷藏室塞得满满当当。
有些人在卷绳子、弄塞船缝用的填絮,还有些人在往船舱里卸沉重的包裹。乘客的行李堆成了一座小山,事务长满脸困惑,脑袋在行李之间时隐时现。似乎所有人手边忙的、心头想的头等大事,都是为这次远航做准备。
注释
[1]“布里塔尼亚”号是丘纳德公司大西洋航线的第一艘蒸汽船,于1840年7月4日开始处女航,定期往返于利物浦、哈利法克斯和波士顿,按公司与英国政府签订的合同运送邮件和旅客。(译注)
[2] 哈利法克斯,加拿大新斯科舍省的省会,天然深水港,不冻港,最初为1749年英国建立的军事要塞。(译注)
[3] 伦敦城,位于现在的伦敦市中心东北部,面积仅约2.6平方千米,是英国的商业和金融中心。(译注)
[4] 乔治·亨利·罗宾森(1778-1847),伦敦拍卖商,才思敏捷,妙语如珠,事业非常成功。他为拍卖品所撰写的广告大都充满溢美之辞,奇趣横生。(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