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语 | 银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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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在桌前剥银杏。过水煮熟了,用核桃钳夹开口,再剥去外壳,仔细撕下果仁外面的膜,露出黄中带亮的银杏果。一枚再一枚,渐渐满了白瓷盘。
起先是按照工序一道道来。夹开,去外壳,再去膜。
有没有更快一点的顺序?
这样想着,手上开始调整:先夹开多一些银杏,再集中去壳去膜。
因为不必频繁拿起、放下核桃钳,她感觉速度快了一点。
重复简单动作,大脑空闲。她喜欢类似的劳动。
带壳的果实在减少,却是耐剥的。她边听广播里的故事,边继续手里的工作。
席地而坐,背阴的房间光线刚好。果壳有时落在地上,低头寻找。跳到远一点的就先不管。
过会儿打扫吧。她想。
周围安静。仿佛可以一直这样简单工作下去,恍惚光阴飞逝,已是暮年。
打着盹的公交车上,晒着太阳想心事的午后,有同样恍惚的刹那。
下意识地瞥一眼散落的发丝。青黑的。
如从梦中醒来。
剥下浅棕色的膜需要一点运气和精细的技艺。她用指甲尖掐开一点缝,沿着小缝隙剥。虽十分小心,但仍有指甲掐破果肉的时候。她感到遗憾。
一枚一枚,慢慢剥,不曾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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勤勉工作是家庭带给她的信条。
这是好的,却也带来副作用的一面:她害怕停下来,仿佛停下时整个人没有了价值。
是那些年几乎没有享受过安适生活的原因吧。
父亲在家总是风风火火,去邻居家闲谈是消遣。母亲动作慢一些,总有忙不完的活计,直到除夕之夜。最松散愉悦的时候在大年初一。里里外外都已齐备,她舒一口气,在街上走动。
而接下去,春天还有春天的愁。一家上下,吃饭穿衣。还想奔着好一点的光景。
怎能停下来?
明天的需要像一根鞭子,马上落在身,一切急待今天着手。怎敢停下来?
生活的驱赶让原本就不乐观的心更加沉重。
鲜少笑脸,神色忧闷,她看在眼里,也刻在心上。
笨拙地去体谅,并不被感受到。她变得沉默,身体僵硬。缺乏爱的滋润的心灵越发干涸。话语如干地上结起的土块,坚硬,凌厉。
那是初长成的时节,本该美好,本该得到赞赏鼓励,昂昂然前行。
而现实生活是一道道需要应对的难题。快乐很少。几乎忘记自己。
心灵有微小的发声。它呼唤她。
些许词汇,不连贯的语句。她在习题草稿纸上写写划划,试着表达。
十五岁,发现另一片世界。
可以寻到理解、自由和爱吗?她不确定。
甚至不能明白心灵缺乏什么,渴望什么。
新世界只是片小小叶子,放在现实中仍是衣不蔽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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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底想要什么?她问自己许多年。
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要先认识自己是谁。后来她想。
那时早已远离年少。回首时光,她看到那个满脸倔强、向着世界抗争的少女,像个男孩一般。
而坚硬的外壳之下,是一颗虚弱的心,需要喂养。
这些年里,双手逐渐赚得生活。
随波逐流,她似乎可以任凭生活塑造。
不知不觉中,她加入父辈的行列,被生活驱使。
不能停下来,不敢停下来。
是否喜欢这样的状态?她亦明了。
她对生活原本没有太大企图。
不敢停下来,是因为不确定是否已踏在一块坚实、安全的陆地上。还有责任感追赶上来的质疑。
银杏壳扎入拇指甲缝,血渗出来。她拉回思绪,又想:怎么不痛呢?
血小板很快起了作用,血止住了。开始感到疼痛。
十指连心啊。弟弟小时候常说。
往事真是悠长啊。她微笑。
我想回头看它们,思想它们,也许可以寻得一点今天如何生活的线索。可是我还只是个学徒工,脚步急促慌张……
如实记录就好,连这急促和慌张也可记录在内。只是还需要多一些耐心和练习。
银杏是深秋时节买的,从路边卖苹果的人那里。
银杏微苦,带些微毒性。每顿饭不超过十颗啊,那人叮嘱。
之所以买银杏,是因为好奇一道“海盐烤银杏”的菜。
参考菜谱,摸索制作。
是美味的,却没有深刻印象。
做菜只用了少许,余剩还有许多,放在袋子里,外壳逐渐变色。
春天,卖苹果的男人又来出摊了。富士苹果,地瓜,银杏果。
经过时发现筐子里的果实外壳似乎更白一些。
是不是自己没有保管好?
还是把余剩的处理一下吧。
再找菜谱。有一道特别简单的煮食。
说是开水煮十分钟,果实就会开口。去壳后可以煮粥、做汤、拌菜。
守住锅子,待果实开口。看着时间,十分钟,十二分钟,十五分钟。
水在减少,果实没有变化。
煮了半小时才好。菜谱下面有人评论。
添了水,再多一点等待。中途还是忍不住取了一个,打开品尝。
苦味盖过甜,口感绵密。已经熟了。
再看,还是没有开口的迹象,一个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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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长假,家人来住了几日。
一日,全家出门。在海边的广场玩了半日。午后计划去海边的老建筑区。
那里不同风格的大宅散落,需步行游览。从停车场走到海边,父母的神色已见疲累。
弟弟的言语间也有焦躁,还有多远啊,他不时问。
父亲说,我还行。意思是他还跟得上步伐。
母亲有点不好意思,因此委婉地说着已经累了的话。
作为生活在这个城市的她,似乎担着应该知晓某些近路的责任。自我施加的责任感和对这种莫名责任感的质疑使她自责,继而愤怒。
此刻,弟弟的话听来更像责备、催促。父母亲不愿添麻烦、不去扫大家兴的忍耐使她难过得想哭。
而她还没有学会讲温柔绵软的话。在家庭中她从未学习过。
沉默,或者忍耐,或者在忍耐的极限激烈地表达愤怒。那是她熟悉的方式。
他们,家人中间,几乎还没有过和平地达成共同意愿的经历。
那个午后,她没有在交织的情绪中看见这些。急躁地表达了一些不满。
大家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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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为模式实现着代际遗传。
年幼时父母愤怒,弱小的孩童惊恐无助。
待父母老去,逐渐失去力量,子女因袭了类似的行为模式,成为发出愤怒的一方。
马路对面是大海。成对成双的人骑着海上自行车。半空中一个彩虹色热气球。
弟弟跑到书报亭询问是否有体验项目的票券出售。
他不想剧烈冲突,哪怕是言语上的。
这是好的,但有时回避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找到根源。
觉察自己,在互动中练习正向的表达,调整对外界不现实的期待。
这些是实现旧有模式改变的途径。
在家人的沉默背后,有一部分对彼此的理解,宽容和爱意,以及责任。可以说,是一个正直勤勉的家庭。
这是一股隐隐流动的聚合力量,也是带来改变的一线希望。
慢慢走回停车场。途经一处小公园。草地,灌木,银杏,松柏,法国梧桐。
家里种树,父母识一部分草木。他们打量园中的树木,评价一二。
有的银杏树上结了果。母亲说,银杏可以煮粥,吃一点对身体好。
是啊,她应声。
海边不愉快的对话过去了,大家一阵轻松。她还有些不快,因为没有尽责而不能尽情游览的自责,想说服弟弟不要那么急躁而没说出口的话。
——她又何尝不急躁呢,后来她想。一种是外显的急躁,一种是被修正过的,却还不是发自内心的从容沉静。
也许因为年幼时常受父亲催促着“快点快点”的缘故吧。
这个答案并不使她解脱。
是什么让父亲那般着忙呢?她又想。
想要银杏?想要我就摘一点。父亲说着停在一棵结了果子的树下。
怎么摘?她问。先前的情绪在此刻打住,打了个结,不流动了。她望向父亲。
爬上去啊。爬上去摘!
什么?不行不行。她急忙劝阻。
母亲也说,太高了,算了吧。
这还算高?我能爬上去。
后来她想起这个情景还是感到好笑。
父亲身上有一股孩子气,单纯、莽撞、情绪化,做事考虑不周。在成人世界里,他明显地不够成熟。而如果视他为孩子气,也许还有一点可爱。也因为这股孩子气,他的生命仍有蓬勃,等待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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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和银杏有关的回忆不断爬上心头。
大多和家人有关,也有工作。
夏日的西南。
江边古代水利工程。公园内一棵五百多年的老树,枝叶茂盛。必经之处有一座吊桥,下面江水汹涌。她颤颤巍巍地走上去,双腿发软,手心冒汗,一再自我打气。
大学校门正对喷泉广场,广场边栽植的银杏树个头不高,却也挂了果实。
为什么有的结果,有的不结?
也许树木也分雌雄吧。
他们讨论。
那时妹妹在西南工作,她带她参观母校。
公园内古老的银杏树,2012年
后来工作的校园里,也有银杏树。教学楼前的一棵最大,差不多二十年的树龄。
春天叶子翠绿,深秋一树金黄,冬季只剩枝桠。她看着它,不觉四季流转,年复一年。
成熟季,果子落在地上,散发强烈臭味。那是表层果肉在腐烂。
捡拾回家,洗掉果肉,露出白白果壳,就是俗称的“白果”了。
她从未捡过那棵树的果子。只是常常有意无意看那棵树的姿态。
教学楼三楼,几乎与树顶平齐。
晨光里,她去看早读。
嫩叶冒出枝桠,沉睡了一冬的大树重现生气。草坪返青,松柏更绿。远处的海面有一层薄薄雾气。
四季各有风景。而从这扇窗子望出去,她最爱春夏之交。那是如少年般的时节。
教室里的孩童已少年长成。
就像我当初的年岁。她想。
她拿起一本古诗,加入到他们朗声读书的行列。
再过不多时,校车将驶进校园,忙碌而有序的一天将正式开始。
剥好的银杏拍照很美。但她忘记留念。
没关系,它们终究是美过的。
她已将盘碗、果壳、桌面、地面收拾妥当。
房间重又恢复整洁秩序,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