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秦岭》春夏卷|王悦:小婶

小婶

文/王悦

我小叔把小婶娶回家的那天,我亲眼见到了。

那天,我小叔身披红绸,骑着高头大马,在村部门口的空地上,和同样身披红绸的小婶举行了婚礼仪式。我那时大约八九岁,挤到人群里看热闹,就觉得马好高,骑在马上的小婶更高。

我还清楚地记得小叔和小婶的新婚之夜。那天晚上,小小的新房里,挤满了青壮年男人,不是本家亲戚就是邻居,我都熟。我也在新房里。我现在依然感到疑惑的是,为什么家里人让我一个小孩子看闹新房呢?我在新房里不断地纠正那些人说的怪话,可我越是纠正,他们越说反话。我那时太小,不懂得他们是故意的。

我在他们的授意之下,向小婶要“烧炕风子”。老家把新娘子给的烧炕红包叫“烧炕风子”,由烧炕人向新娘要。我不好意思开口向陌生的小婶要,好不容易开了口,小婶递给了我一个红包。我拆开一看,只有一分钱,太少了,太让人失望了。闹洞房的人怂恿我再要,我就再要。要了半天,又给了一个,一看又是一分钱!这个小婶,太小气了,我有点不喜欢她。

小婶和小叔两个人都脱了鞋,坐在炕上,小婶的脸绷得紧紧的,一言不发,没有一点儿新婚的喜悦。小叔在闹洞房的人要求下,迫不得已靠近小婶,他一靠近,小婶就向一边闪。在闹哄哄的声音中,窗外突然传来几句厉声厉语,小婶像猫突然发现周围有不安全因素那样,竖起耳朵,转动眼珠,头偏向院子,极力想听清外面的人说什么。我跑了出去,只见我爷和我奶在大声说话,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弄得人紧张。我仍惦记着继续向小婶要 “烧炕风子”,就又跑回新房了。

第二天,小婶回娘家,竟然带上了我。我高兴地去了。她的娘家和我家隔了几个村子,骑自行车要半个多小时。她和小叔一人骑一辆自行车,她带着我,一路颠簸,一路下坡,到了她的娘家。

她家的院子很干净,她把我带到厦屋,取下屋顶吊着的一只竹蓝,从里面拿出一个蒸馍,给我吃。我接馍时,突然看到了她眼里的泪花。后来,听说她的父亲去世不久,所以她很悲伤。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也不敢问。

小婶长得挺漂亮的,皮肤很白,眼睛大大的,眼珠是黄色的,个子很高,比我小叔要高一点儿,她的骨架很大,一双手又大又粗糙。自从过了新婚之夜,她无论干什么,都带着我。

在小婶嫁给我叔的那个寒假里,她带我去逐家逐户地收鸡蛋。那时谁家需要鸡蛋,就挎上竹蓝,去本村或外村人家里购买。每到一家,一进院门就大声地问:你屋有鸡蛋没?我学着山西方言,也结结巴巴地问:你屋有……有……鸡蛋没?小婶笑得肚子疼。

她喜欢和我说话,问我城里的很多事情。一些我能回答,还有一些我回答不了,回答不了的,我就用陕西话说:我可知道!意思是我怎么知道。她记住了我这个口头禅,有时,我还没说出来,她抢先学着我的陕西话,替我说:我可知道!然后她就笑。

她其实很爱笑,完全和新婚之夜那天不一样。有一次,她去邻居家纳鞋底,我陪了她一会儿,就跑回去了。我奶做好了饭,让我叫她吃饭,我就去叫她。刚走到邻居院子门口,她就出来了,一手拿着正在纳的鞋底,一手举起纳鞋的针,向上一扬,笑着说:就知道你来叫我吃饭了,走!回!

小婶的屋子干净,尤其是炕上,有一股香香的味道。我就喜欢睡在她的炕上,经常想方设法地赖在她的炕上,不回我和我奶住的房间睡觉。我们老家有个习惯,冬天进别人家,先脱鞋上炕,把腿和脚放在被子里暖和,来几个人炕上就坐几个人。

老家的热炕,还有一个用处,就是发馍。把馍揉好后,一个个整齐地放在炕上,再盖上被子捂。我总是很好奇,经常悄悄地掀起被子,看那圆圆的馍,孩子般地躺在被子里长大的样子。

白天迎接客人的热炕,晚上主人用来睡觉,床单和被子是不更换的。但我小婶换,她在晚上会换上睡觉的床单和被子,所以她的炕没有异味,我经常赖在那里不走。有一天傍晚,二叔的女儿杏子,叫我晚上住在她家。杏子比我小一岁,在老家时是我的玩伴。杏子对我很亲,总是叫我“洁洁”。老家的人把姐发音为 “洁”。杏子长大后嫁了本村一个男人,一次他们打架,杏子竟被丈夫砍伤,也就离了婚。杏子叫我,我装作没听见,她就摇我的胳膊,我装睡着。后来,杏子非常失望地走了。第二天,我以为杏子不理我了,哪知她一大早就来找我这个 “洁洁”玩儿了。她问我为什么不去她家,我告诉她,我就想睡在小婶那香香的炕上。

过了几年,学校放暑假,我又回到了老家。那个假期,真愉快。小婶带我去赶集。集市在五里之外。我穿着她的黄色军裤,屁股后面有两个用缝纫机轧的整整齐齐的大圆补丁。我和她一人骑着一辆车子去赶集。我们在拥挤的集市里逛。看到卖牛的,小婶就给我说,小叔有一次在集市上,竟然买回去一头瞎牛,我爷骂他:我看是你瞎了!不是牛瞎了!

小婶还带我去地里,给苞谷松土。苞谷那时长得和我一样高了,根部干干的,有裂缝,她手把手教我用锄把根部的土一松。我俩并排锄地。那是我第一次干农活,第一次像个农人般,在大太阳下挥汗如雨。一个上午过去了,锄完了苞谷地,我学她的样子,把锄扛在肩上,收工回家吃饭。走到半路上,有一架马车经过我们,架车人跟小婶熟,让我们上车。于是,我俩上了马车。马儿一颠儿一颠儿地向前跑,凉风就迎面而来,令人无比舒适,大有归去来兮的意境。

小婶教我拉架子车,我没学会。村里不管姑娘媳妇,都会拉架子车。夏天,姑娘媳妇们都穿着一件汗衫,里面不穿内衣,架子车上宽宽的带子斜跨在肩上,两手拉着车把,像男人一样身体向前拉车。我试了,我拉不动,小婶就不让我拉了。她拉车时,我坐在车帮上,边和她说话,边看她身体前倾用劲的样子。

小婶和我叔一直没有孩子,为此,还到西安城里医院看过,医生说,不可能有生育的希望。杏子告诉我,小婶从城里回去后,整整哭了一个月。

不久,小婶领养了一个女孩。那女孩我见过,长得真漂亮,和她很像。又过了几年,小婶香香的炕上,又躺着一个可爱的男孩。小女孩已经三四岁了,在炕边不断拨动男孩的小鸡鸡玩儿。

成年之后的我,不再回老家,和小婶也没再见过面。如今,她也该六十岁了。

小婶有一个好听的名字:雪倩。

✿ 文章选自《秦岭》2020年春夏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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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岭》简介

《秦岭》是由陕西白鹿书院和柳青文学研究会共同主办的纯文化刊物,于2008年创刊,季刊,每年按春夏秋冬四个季节推出。由作家、评论家邢小利主编。刊物设有观察,纪事,读书,钩沉,批评,对话,作品,资讯等栏目。刊物以高端、新锐、前沿、深刻为办刊宗旨,每期都配发有文坛大家的重量级宏文,使刊物大气、厚重,在全国文学界、文化界、高校师生和社会各界的文化精英人士中广泛传阅。刊物印刷精良,设计制作大气美观。本刊已在国内形成一定的影响力,受到社会各界广泛好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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