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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书记是我忘不了的一个人物。他是我们小弄堂一段时期的一个荣耀。人们见到他,一口一个书记好!这是发自内心的。成书记名木达,这名字出自何典,寓有何意,弄堂里是没有人去查考,也是毋庸查考的。成书记那年40出头的年纪,他相貌平平,小学文化,眼睛特别的好,和弄堂里的另一位人物“瞎巴”成鲜明对照,有时冷不丁地圆圆瞪着人,犹如一道闪电直透人的灵魂。不过他很少那样看人,总是一团和气,没见过发脾气的时候。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居然成了一家工厂的一把手,想想有点不可思议。但不解归不解,困惑归困惑,人们对他尊敬有加,自有弄堂以来,成书记是唯一一位官至书记的人。也有人不服,认为这只是一个阴错阳差的事例而已。瞎巴是其中最反感、最不平的一个。瞎巴是绰号,他看人从不睁大眼(也有例外),始终把那鼓鼓囊囊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瞎巴家和成书记家隔着两家门面,可以说彼此的一举一动对方都了如指掌。瞎巴曾有过一段辉煌的经历,是弄堂出过风头,见过世面的人物,可惜时过境迁,那短短的几年,只能算昙花一现,只能成为他百无聊赖时的幸福回忆。他不相信胆小怕事的成木达。在瞎巴辉煌一刻的那天中午,他和一帮弟兄在所谓的总部会餐(他所在的工厂也就百十号人),他这一派终于夺得了领导权,人人都为这一来之不易的胜利而举怀庆贺,人人都为这一胜利的决定性人物瞎巴而频频敬酒礼赞——他第一个冲进厂长办公室,把目瞪口呆的厂长赶了出去。瞎巴眯缝着眼,听弟兄们的溢美之词弥漫他的身心,任弟兄们的土烧灌溉他的五脏六腑……他感觉到了什么叫顶天立地,什么叫力挽狂澜,什么叫大智大勇……酒足饭饱,神迷心醉,瞎巴一路踉跄着,哼着“提篮小卖”向家走去。天空特别的蓝,特别的明净,阳光也特别的温暖。他晃晃悠悠地到了家,摸索着打开门,想泡杯酽茶再美美地陶醉一会儿。一摇水瓶,空的,气得把热水瓶一扔,闷闷地一爆,热水瓶清脆地炸成无数银光闪闪的碎片,他那春风激荡的心田倏地感到一阵无比的惆怅,家里该有个人了,单身的滋味——他眼前蓦然一亮,一张娇嫩鲜艳的苹果脸,正亮堂堂地对着他,那饱满得快要顶破蓝上装的胸脯在微微颤动着,他仿佛看到了下凡的仙女,不可思议地把那双永远眯缝着的眼睛瞪圆了。“仙女”摇曳着婀娜的身姿飘到了他身旁,他顿感一种摄魂勾魄的魔力,疯狂地抱住了这馨香四溢,丰腴勾人的尤物。瞎巴醉了,眼前只有那高耸的乳峰,娇嫩鲜艳的苹果……“仙女”拼足力气,猛地把他推倒在地,瞎巴的屁股蛋一阵钻心的疼痛,又一次睁大了朦胧的醉眼,他惊醒了,哪有什么仙女,分明是一个横眉怒目,凶相毕露的母夜叉——成木达的老婆。成木达的老婆气得紧捂着脸跑了。瞎巴傻了,这事闹将开来……急忙追了出去,一眼看见迎出门外接住老婆的成木达。想不到成木达后来见了他,仍是一团和气,丝毫没有因他对自己的老婆非礼变得有点男子汉味。其实,成木达自己都没有想到。他是个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的老实人,特点是做事认真,厂里没人干的重活、脏活,他抢着干。在那最动荡的年月,他也从不偷懒,每天提早半个小时来到单位,任劳任怨做着份内事。粉碎四人帮后,厂里的那些头头脑脑接二连三地下了台,而一些活跃的有能力的提升对象,又几乎都有“三种人”之嫌,上级领导慧眼识珠,介绍了他这个工作踏实,爱厂如家的职工入了党,随后提拔他当了书记。成木达拒绝过,说自己没有文化,没有能力,至多当个工段长。可是经不住领导再三晓之以大义,动之以真情,他觉得再不答应就是有意冲撞领导了,于是鸡啄米似的点了头。领导还真没有看错人。成木达集书记厂长于一身(那时还没有厂长,由他一肩挑),也不见他有什么施政演说,发布什么规章制度,厂里的工作却迅速转入了轨道,日趋正常地运转起来。成木达的斤两大家是知道的,能够在短时间内把一个乱糟糟的厂子搞得井井有条,生产蒸蒸日上,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有同行就此请教过他,用的什么锦囊妙计。成书记低头想了半天,不置可否地一笑。同行见他那莫测高深的微笑,不好意思打破砂锅问到底,跟着“嘿嘿”地笑了起来。他哪里知道成书记还没学会卖关子呢!什么慷慨激昂的演讲,和风细雨的谈心,他全然不会,哪里活重,他在哪里,哪里活脏,他在哪里,办公室里别想找到他,全厂硬是让他带动起来了。几年后,成书记主动辞去厂长一职,郑重推荐了一位年轻有为刚读完夜大的小伙子当了厂长。成书记虽没什么文化,这几年下来,形势大体认得清,而且日益感到光靠身体力行,很难带动工人们了。成书记没有想到,他这一壮举,又鼓起了工人们的如火热情,上上下下交口称誉了好一阵子。成书记有一个女儿,早到了出嫁的年龄,长得酷似她当年的母亲,或者说有过之而不及。当年她母亲不是一套蓝,就是一身灰,体现不出一个健美女人的魅力。这会儿是能够随心所欲打扮了,浓妆淡抹,马尾发宽松衫,牛仔裤皮夹克,把个玲珑剔透,线条鲜明,楚楚动人的姑娘装扮得妩媚绰约,似芙蓉摇曳于万绿丛中,若牡丹傲立在枝头之上,真是“粉蝶如知合断魂”,走到哪里,都会使男人们的眼睛定了格,难以挪开。女儿是成书记的掌上明珠,他自己可以忍受天大的委屈,决不容许女儿有丝毫烦恼,更不用说遭人白眼,受人伤害。再忙,他也要想方设法抽出时间陪陪女儿。公园,影院,甚至舞厅,如同一个贴身保姆,或忠实保镖,就连女儿约会,他也要不即不离地跟着,生怕一个粗心大意,使宝贝女儿受到轻薄。当时追他女儿的小伙子不少,只是他女儿不急不躁,慢慢悠悠地挑着拣着,并不为快成老姑娘而忧虑。成书记也毫无焦虑之态,尽管陪嫁的东西年年月月在增加,就要把那间翻建一新楼上楼下达30平米的屋子堆满了。父女俩依然亲亲热热,甜甜美美,依然闲暇时去公园走走,影院坐坐。不过对此,瞎巴那蛊惑人心的谣言,曾一度引起人们的兴趣,用那含蓄的目光注视着成书记父女良久。那是个夏天,高温持续了好多日子的夏天。瞎巴早早地吃了晚饭,老婆带着儿子去看电影了,他在家里闷得难受,搬出躺椅坐在门口纳起凉来。天气异常闷热,刚下过的一场暴雨没有带来多少凉快,大地反蒸腾起窒人的热浪。尼龙布躺椅热乎乎的,瞎巴不住地扇着纸扇,眯缝着眼凝听着半导体播放的评书《杨家将》。就在瞎巴听得入迷,手中的扇子慢慢停了下来,身上的汗珠渐渐渗出体外之际,他眼睛陡地一亮,只见成书记的女儿,长发披肩,脸红如火,浑身散发着难以言说的诱人气息,和她父亲抬着满满一盆洗澡水出来了(弄堂人家没有卫浴,洗澡水等要倒在弄堂口的阴沟里),瞎巴惊诧地睁大了眼……一个待字闺中的大姑娘,洗澡也不避着父亲,说不定还是父亲给搓的背,擦的身……现在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没有?怪不得这一对父女如影随形,去哪儿都在一起!当瞎巴宛若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发布这一消息时,人们惊讶、迷茫、愣怔了好一会儿,方回过神来,纷纷向瞎巴打听起细枝末节。然而,这也仅仅是几天的功夫,一冷静下来,人们便对瞎巴的发现嗤之以鼻了。成书记岂是那样的人!成书记家经常有大姑娘小媳妇来,有时只有成书记一人在家,天再冷,也没见关过门,没听到过什么古里古怪的声音。一个堂堂的大书记,有那么多女人追着拍马,他为什么要对自己的女儿不清不白?谁不知道成书记对女儿的疼爱呢!弄堂里的人是宽宏大量的,他们没有因此斥责瞎巴,也没向成书记透露丝毫,大家都是邻居嘛,低头不见抬头见。成书记无甚爱好,或许说他没有时间玩那些没事人爱好的玩意。他每天提前半小时进厂,这是他刚做学徒工时养成的习惯,下班也是,要晚半个小时,一回到家急急忙忙生煤炉,做饭,等一切都弄妥当了,已是万家灯火时分,这时他陪妻子看看电视,或陪爱女出去散散心。在他当上书记后,妻子曾对他说,做饭烧菜的事你别操心了。他没听,他舍不得妻子。在厂里,他是模范书记,在家里,他是模范丈夫,模范父亲。这是有口皆碑的。虽然他不乏婆婆妈妈,低声下气,奴颜媚骨之嫌,不像堂堂正正的男子汉,然而男子汉的标准向来是因人而异的,吃苦耐劳,诚实做人,待人和蔼,疼爱妻子,钟爱女儿,这难道不是男子汉么!据说,成书记也曾犯过一个小小的错误,不,说错误实在太不恰当了,那只能算是一个传闻。这年仲春,那时瞎巴往昔的威风早已消失净尽,成书记则牢牢树立了光辉的形象。那天,太阳早早地露出了笑脸,到了下午,整个世界都在那笑盈盈的艳阳的爱抚下,一切显得那样的和谐,宁静。成书记厂休在家,妻子和女儿上班还没回来,家里该料理的都已料理停当,他拿了本书坐在门口看了起来。看书是他当书记后养成的习惯。那是本哲学入门类的书,他已运用过几回,他不得不感叹,不看书,不学习,太不可想象了。几天前,后弄堂王大妈的儿子大强,在家里大吵大闹,说要房子,要钱,得结婚,王大妈颤巍巍地把他请了去,他是书记,说话中听。他耐心地听完大强的诉说后,频频点头,很是同情,随后和风细雨又鞭辟入里地开导说:“你说的都是事实,是应该想办法解决的,可这只是客观上的,你还得从主观上找找,怎样才能解决这些困难,要发扬主观能动性嘛!”他又举了好几个例子:“我们单位有几个老大难,年龄比你大,房子是三代同堂,基本上没有自己的空间,现在一个个都满意地结了婚,成了家。任何矛盾都是辩证统一的么!”虽有些空泛,倒是说得大强哑口无言,听得王大妈笑逐颜开,不愧是当书记的,就是行!他尝到了看书的甜头。蓦地一声刺耳的尖叫,惊得成书记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妈呀!” 他惊魂甫定,又一声凄厉的急叫。成书记听清了,是瞎巴家那敞开的门里传出的,忙放下书,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正在单人沙发上午睡的瞎巴老婆,睡眼惺忪,两手紧紧地按在心口,剧烈地喘着粗气。“你——怎么啦?”成书记近前关切地问。“啊!”她猛不丁跳了起来,扑倒在成书记怀里“哇”地哭开了。成书记目瞪口呆,半响才缓过神来。她依旧哭着,含糊不清地道:“鬼,有鬼!” 恐惧地抱紧成书记。成书记无奈,等她稍稍平静时欲轻轻地推开她,手触到了那柔软而富有弹性的乳房,心头不由一阵悸动,仿佛有什么粘合剂,他的手一时抽不回了……说实在的,瞎巴的老婆是他见过的女人中最漂亮的一个,人人都说好一朵鲜花插错了地方。要不是瞎巴在那个年月——瞎巴今生是无缘这样的艳福的。她不仅比瞎巴年轻整整十岁,长得更是清清秀秀,白白净净,神韵迷人,身材惑众,而且在岁月这把无情刀下,娇艳未见丝毫褪色。成书记情不自禁地抱紧她,不住地安慰着:“别怕,别怕,有我呢!”成书记越是温柔地安抚,瞎巴老婆越是颤抖得厉害。瞎巴老婆越是颤抖,成书记越是尽心尽意地安抚……后来的事情是如何发展,怎样结束的,无人知道,人们听到的就是这些。自然,人们一听到这事时,条件反射地想到瞎巴曾对成书记的老婆——人们瞬间自嘲地笑了,哪能把瞎巴和成书记放在一起作此不伦不类的比较!因而谁也没有跟瞎巴说起过这事,人们仅仅一笑而已。对成书记唯一不满,愈来愈怒形于色的,只有陪成书记受了好多年委屈的糟糠之妻了。在“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精神鼓励下,社会上凡有一点手艺,一点门路,头脑又灵活的人,无不闻风而动,就连那些七老八十的老太太,也纷纷推起小车,上街叫卖茶叶蛋,五香豆腐干什么的了。弄堂亦然。那些闲着无事,或不安心本职工作,喜欢自由自在的青年,接二连三地找上了成书记。成书记厂里生产的雪花劳动布,是市面上的抢手货。偌大的一个上海滩,穿牛仔裤牛仔衣的男女无数,布料只有成书记这家几百人的小厂独家生产。因都是一条弄堂的,大家对成书记的忠厚老实、心地善良感受尤深,就把话挑明了,请成书记批给他们布料,给百分之十的回扣,不留任何签名盖章之类的条子。成书记笑眯眯地听着,直到对方的话全说完了,才情恳意切婉言相劝,要他们不要太看重钱财,要考虑到前途,你们都很年轻嘛!见他们显得尴尬,成书记又说,你们如果执意要做个体户,不妨先把执照办好,再来跟我们厂供销科联系,当然,作为这么多年的邻居,我会帮你们一下,可以优先照顾你们的需求。说得几个青年点头不迭,感谢不已。后来成书记果然实践诺言,为他们联系了批布料,没要他们一分一厘的回扣。几位个体户高兴了,不仅没多掏一分钱,还和成书记厂里的供稍科科长建立了友谊。成书记的老婆愤愤然了,现在什么东西都在长,就是良心在往下跌,谁像你一样傻得送上门来的钱不要?跟成书记没完没了,又哭又闹纠缠了一个多月,到底没攻破成书记的防线,一气之下搬厂里去住了,好在后来还是被成书记请了回来。至于成书记用的什么法子,使老婆对他又极尽温柔体贴,这就和成书记当年怎么把她娶到一样,不得而知了。成书记不为利动,不为财迷,赢得了人们由衷尊敬,直到退休,直到弄堂拆迁,许多人逢年过节仍然会去他家里……
作者简介:魏福春(凡生),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上海微型小说学会理事。在《萌芽》《小说界》《解放日报》《文学报》《新民晚报》等报刊杂志发表小说、小小说、散文随笔等千余篇、百余万字。出版书籍:《梦开始的地方》《飘逝的夏日》《书房里的香水百合》《办公室里的男孩与女孩》《门口有只小白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