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作家•散文】沈天帷/车站广场上的抽烟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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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站广场上的抽烟女孩

文/沈天帷

    

  
  

他来到车站时,偌大的站前广场上,零零散散几个人,阳光很好,也不冷,就是有些风。上午八点钟,孩子给他发了条消息,我上车了。然后,他对妻子说,估计下午一点或者一点半能到家,对于道路与里程的估计,他一向自信。然而,这次,他估计错了。

他的错误,与孩子有关。午饭时,孩子发来短信,我到晓店镇了。孩子和他的妻子一样,是个路痴,区别只是有轻重而已,妻子是出门就转向,在县城走过三条街就可能忘记回家的路,孩子稍微高强一些,报告位置的第一条消息收到后不久,大约每隔二三十分钟,他就收到一条新消息,我到井头乡了,我到阜宁了,他有些烦,他可以想见孩子坐在车上的样子,穿着乳白的长羽绒服,手里捧着苹果手机,坐在靠窗的座位,每看到一个地名招牌,就发一条短信。他回复,还早呢……,还有两小时……,还有一小时。他收到第四条短信后,就对妻子说,我去车站了,今天高速公路上南下的车少,大巴开得快,也许还有半小时,孩子就到站了。妻子说,好吧,你去吧。他去楼下车库,拔掉充电插头,就骑着电瓶车出了小区,像风一样向东。

他在人行道上逆行,这会儿根本没有交警,下午一点,风把路面打扫得干干净净,交警也在和家人吃饭,也许一家人围着圆桌热热闹闹地喝酒,面红耳赤。他也经历过这样的生活,可惜现在不了,他已经有两年没有回家,父亲病死了,母亲一直恨他,父亲死后,他对老家不再有挂念,他的妻子与母亲的明争暗斗在他的父亲死后,终于画上了休止符。他不再回老家,母亲也不欢迎他,他觉得这样挺好的。有时候,他宁愿自己是满世界的弃儿,而不愿意有人来打扰。街上空空荡荡,只剩下楼宇,各种店铺也打烊了,他觉得挺好,很多年前,当他还是个高中生时,他就奢望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父母找不到的人烟稀少的城市,总之越远 越好,人越少越好,如果没有城市,去草原上放牧也可以,他不喜欢人来人往,不喜欢熙熙攘攘。他有过很多很多的幻想和白日梦,却从来没有实现一个,而如今,在大年三十的人行道上,他忽然有了梦幻实现的怪异感觉。

他到达车站后,把电动车支好,就开始游荡,他难得有片刻闲暇,总是忙忙碌碌,每天一睁开眼睛,就开始做事,班上的事,家里的事,没完没了,晚上睡觉前,还担忧漏了什么事,很多时候,三十五岁时,他感慨生活就是一连串的漩涡,从一个漩涡里挣扎出来,就被卷入另一个更深的,四十五岁时,他已经看淡了一切,觉得生活就是平静的水流,污浊也好,清澈也罢,静水流深,对于那些鸡毛蒜皮,蝇营狗苟,一笑了之为好。现在好了,在站前广场上,他是真没有事了,有一大把时光,他唯一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他看了看车站的大钟,还早着呢,他来得太早了,这时他收到了一条新短信,孩子又实时报告长途大巴的位置了,看完后,他明白,一向估计时间很准的他,这次错得离谱。不过,他宁愿早到一些,前年阴历二十八,他迟到了几分钟,被孩子一顿臭骂,孩子说他做事不靠谱,他只是笑,他觉得好笑,他喜欢孩子盛气凌人的样子,萌萌的,骂他也高兴,但是,他下次就提前了十分钟,他不愿意让孩子拎着包裹,拉着行李箱等他。

站里的停车场,一排排绿色的电动大巴,跑乡镇短途的司机们难得有那么闲,机器歇了,人也歇了,多好!春节就是各行各业全部停歇,全民胡吃海喝的短暂假期,全中国的人一齐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忙着吃喝,这段时间,最忙的器官是嘴巴,品尝各种味道,说话聊天嗑瓜子。在停车场的铁栏杆外,他设想,如果他没有家,他会不会很孤独,也许会有一点寂寞,但至少不会太孤单。他设想自己该怎么一个人度过春节,是独自外出旅行?一个人躲在四十平方的小公寓里看书?会不会有人在背后骂他是神经病?停车场的围墙后面,就有一栋公寓楼,一个个白玻璃阳台像一个个玻璃鱼缸,他想,倘若他现在还是单身,他这辈子就不打算恋爱结婚,他就住在车站后面,在阳台上可以看见车辆进进出出,无论哪一天,他有了想法,带上几样简单的物品,毛巾、牙刷、笔记本、几件内衣就出发,那样生活可能不比现在的状态更坏。他在铁栅栏后呆了片刻,没有看到北方城市来的大巴,地上是雪后融化的水,候车大厅北面太阴冷了,虽然有很多开发商临时搭建的棚子,里面凌乱地丢弃着新开却卖不动的楼房广告,他却没有兴趣看,他觉得挺无聊的,人生短暂,干嘛把所有的资产都集中到房子上?

站前广场上,阳光很好,空气的透明度很高,这座小城整个冬天都是灰蒙蒙的,平时他出门戴着棒球帽、耳罩、口罩,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他确信空气污染很严重,PM2.5超标。但是今天天气出奇地好,微风涤荡,有初春的明媚,他把耳罩和口罩都摘下,大口呼吸着空气。有谁讲过,纯净的阳光,空气和纯净的水,是未来最珍贵的东西。他记不得谁说过,即使名人没说过,他也知道,因为他自己经常说,是在心里说。他望了望车站的大钟,时针几乎停滞不动,秒针坚毅地走着,一圈又圈。时间还早,我可以四处瞧瞧,他对自己说。他先看了车站的超市,没有人买东西,面包、矿泉水、火腿肠、方便面,标价都是贵的,然后他沿着扇形的候车楼走廊,一间间地看店铺,他看到了一家租车公司,帕萨特的租金与帕杰罗的租金不一样,这个以前他不知道,日租金一百五十元,他想,也还不算贵,我也能付起。然后他就看到了一间海外劳务公司,他仔细地阅读广告上的事项,去尼日利亚当建筑工,要求能带黑人,身体健康无传染病,去柬埔寨做木模工,每天八小时。他很惊讶,原来他只晓得这个小城有十万男子背井离乡在长三角打工,他从没想到还有人去海外谋生,他想如果自己没有工作,如果自己还年轻,也许会在年后来咨询,但是他转念一想,在海外谋生,也许不像广告吹得那么美好,在异国他乡丢了性命也未可知。

在看了一间汽车贸易公司之后,他终于回到了公路边,他太无聊了,无聊到无所事事,他用眼睛捕捉一切可以捕捉的事物,街道对面的建材批发市场,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天空一缕一缕的薄云,他倦了,他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穿过斑马线到建材市场去,最后,他还是放弃了,他开始沿着人行道向西踱步,人行道边上有广告栏,很长很长,有香樟树,整整齐齐一行,那个女孩就站在树与广告栏之间。人行道上还停在几辆桑塔纳和五菱宏光,拉客的男青年对他视而不见,他对拉客的男青年熟视无睹,拉客的人有老辣的眼光,能从步态和环顾四周的表情里获取路过者的所有信息,是不是刚下车想打出租的,但是,现在一个下车客都没有,拉客的男青年们在抽烟,聊天。

他的目光一下子就被那个女孩吸引了,最初可能是位置,广告栏和树就像一幅画,女孩在画里,然后他就看清了女孩的清晰模样,大约二十岁左右,中等个儿,薄毛呢外衣,麂皮鞋子,左手拿着大屏手机,右手夹着香烟,他想,你怎么还抽烟呢?抽烟可是自残的行为。去年冬天下大雪,他看见有八个年轻人从火锅店出来,七个男的,一个女的,男生穿着很薄很短的棉衣,九分窄脚裤,冻得缩头缩脑,女生上身穿着带帽的羽绒服,光着腿,怀里抱着一条吉娃娃狗,他当时就惊讶了,这可是三九天啊,现在的女孩怎么了?要性感不要温度了?他断定是电视剧害了年轻人,电视剧里的男明星都是这个德行,光着脚踝穿皮鞋,女明星上身捂得严严实实,下身短裤,这很不科学,虽然符合视觉美学效果,却脱离生活现实。他觉得只有他才能搞清楚这里的区别,年轻人缺乏逻辑思维。

现在他又看到了一个不科学的女孩,突兀在眼前,她的旁若无人的神态让他震惊,她的脸庞姣好,皮肤细腻,长长的睫毛,一望便知是粘上去的。他见过了太多的女人,虽然他不是个好色的人,但是见得多了,他也就能分清谁是刚做了双眼皮,谁是刚修过眉毛。现在他只是路过,随便看了一眼,碰巧那个女孩看手机累了,也抬头朝前望了一眼,四目相对,他就把女孩所有的信息捕捉了,他觉得她美,即使她的脸不够完美,身材不够高挑,依然很美,他说不出究竟美在哪里,美是无法形容的,也可能是不美,只是他的错觉,那个女孩一下子就把她映到他的心里去了。他走过了广告栏,走下了一条交叉路,头脑里还是刚才那个抽烟的女孩,他见过了太多的女人,肥的、胖的、廋的、尖刻的、刻薄的、霸道的、蛮不讲理的、无脑的、斤斤计较的、心机重的、发嗲的、做作的、爱慕虚荣的、渴望赞美的、发骚的、喜好搬弄是非的、虚伪的……,他接触的女人越多,他对女人就越失望,他不愿意与女人多说话,总觉得与女人说话纯粹是浪费时间,女人对于他来说,除了偶尔的最底层的原始欲望之外,毫无吸引力,他甚至怀疑女神这个词是伪造出来的。他想起,自己与妻子有整整一年没亲热了,即使有时间有机会,他也无动于衷,年轻时,是他有需求妻子不应,现在他索然寡味。而现在,那个抽烟的女孩,忽然让他多了一点点心动的感觉,他甚至有些想谈恋爱了,假如时光倒退二十年,他又觉得女人是美好的了。

交叉路下是个机电市场,他在拖拉机、收割机、大田管理机、抽水泵、混凝土搅拌机、翻斗车之间穿行,女孩时而在脑海里闪现,他想,也许是广场上人太少了,也许是女孩左手夹烟,也许是她旁若无人的神情,总是是背景太虚化,女孩太突兀了,就一下子吸引了他,其实,她可能不美,可能很势利,很庸俗,有其他女人的缺点,甚至更多,也许她的生活里有很多男人,谁知道呢?这几年,他对女人失望,对男人失望,对自己更失望。他慢吞吞地往回走,走向候车大厅,脚下有两条小路,北边的近,他还是选择有南边那条有广告栏的人行道,他想再看那女孩一样,他不喜欢抽烟,出于善意,他也要提醒她一下,嗨,抽烟对皮肤不好!她会不会把他看成别有用心的搭讪者或者臭流氓?他还有一点私心,他想再看女孩一眼,他怕残留的美好印象保存不了两天。就在此时,一辆蓝色的大巴从他身边驶过,开向车站的停车场,他抬头的一瞬间,看见了车窗口一个穿乳白色羽绒服的女孩,他快步走上北边的小道,向车站出口走去。

   

  

                                                 

  

  作家简介

沈天帷,文学爱好者,业余写作者,作协会员,有文章发表于各类文学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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