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回掩卷哭曹侯

计文君

引 言

若要人只举出一部代表性的中国文学名著,大概率会是《红楼梦》。若把文学限定为小说,则几乎肯定是《红楼梦》。

为什么是《红楼梦》 ?

但凡读过中学的人,基本都知道答案。

只是那答案,多半如回答智人如何成为了地球这颗行星上居于统治地位的物种一样:因为我们拥有发达的大脑,会使用语言和工具,物竞天择,我们演化成为了万物之灵长。

这个的答案每一项都值得追问:怎么就有了发达的大脑?语言怎么产生的?我们如何躲过了大小冰河期的气候变化?如何在生存竞争中战胜了灵长类近亲以及别的人属兄弟?我们是在世界各地各自演化,你有你的亚当夏娃,我有我的伏羲女娲?还是走出非洲流散各地,改变了肤色和外貌?我们如何发展出如此复杂的语言系统,靠着它建构族群、社会、国家和各种共同体,发展科技与文明?

演化没有方向,每一步都有各种可能。是什么力量在中间起了决定作用?

在库布里克的电影《太空漫游2001》中,从人猿望月手中抛出的骨棒,下一秒就变成了宇宙飞船——百万年不过一瞬。

关于《红楼梦》的想象也类似:上一幅画面还是乾隆竹纸的抄本,在京城收售旧书的鼓担上被冬日寒风吹动页边;下一幅画面则是国家博物馆以其为主题的大型展览,珍而重之地放在玻璃展柜里的是那些乾隆竹纸的影印复制品,打开的那页上,落下柔和的博物馆灯光和参观者的或许热切或许好奇的目光……

仿佛这一切,都是命定的结局。然而这部书,也经历一个从“抄本”到“正典”的演化过程——这个过程不亚于从“动物”到“智神”。某种意义上,它也就是物种演化的奇迹。

这部书在两三百年间,经历了多次关乎生死存亡的检选——这三百年中国的社会变化之剧烈,即便放在整个人类文明史的坐标系里考量,也是异常醒目的。

《红楼梦》是文化物种生存竞争的胜出者。

它最初的文化身份,不在正统文学的殿堂内,属边缘物种,流传的范围不大,它凭借自身魅力第一次突围,借助出版的力量广泛传播;“五四”新文化运动,所有的传统文学都被重新进行价值评估,《红楼梦》赢得了新力量的认同,彻底改变了文化身份,从门外蹲着的流浪汉,转而登堂入室成为新文化的座上宾;新中国建立,新的文艺观主导下,古典文学作品再次进行价值排序,帝王将相才子佳人都沦为末流,《红楼梦》却逆风翻盘,成为“封建社会百科全书”,出版、研究始终都在国家层面的支持下进行,整个社会参与“评红”;新世纪,《红楼梦》作为中国文学正典的位置已不可撼动,即便有人抱怨“死活都读不进去”,但因为归入高考必读经典篇目,所有接受中等教育的年轻国人躲不开绕不过,死活都得看一看,它再次得以普及……

从物种存活的角度来看,《红楼梦》取得的成功,几乎可以與小麦相比。

我将在下面六章中尽力客观、明晰地还原这一演化过程。最后一章《余论》中,我放上了一篇和自己家少年谈如何读这部书的“私家书话”。除了史料、档案证据和文本事实之外,有争议的观点我都会明确标出来,“私家猜想”我也会标明,这些都属于你可信可不信的部分。

关于《红楼梦》的基本设定,我采信的是目前取得最大范围——学术共同体与社会共同体——承认、获得最多证据支持的学术假说。

是的,关于这本书的很多基本问题,能够提供的答案,是假说。

关于宇宙的起源,“大爆炸”理论是假说;关于地球样貌的起源,大陆漂移学说是假说;关于人类的起源,演化论也是假说。

自然科学如此,人文学科也如此。

假说是人类认知发展中的正常现象。有的会消失,譬如那个被各种“波粒二象性”实验彻底否定、被科学共同体抛弃的概念“以太”;有的却因为得到实证支持而越来越有生命力,譬如那个被观测到的宇宙微波背景辐射有力支撑的“大爆炸”理论——“Big Bang”这个名字,原本是个玩笑。

就像“红学”这个名词,原本也是一个玩笑。

《清稗类钞·诙谐类》里记载了这么个故事。有位朱子美先生,华亭人,本名昌鼎,喜欢看小说,当时称之为“说部”,据说家里有九百多种,尤其熟悉《红楼梦》。他平时喜欢嘲笑那些穿凿附会谈论经学哗众取宠的人。嘉庆道光年间,谈论经学才是读书人的主流风尚。有一天他的朋友去拜访他,问他为什么不研究经学。他说:“我也研究经学,只是我的‘经比别人少了‘一画三曲。”

繁体字“經”,去掉上面的一画和三曲,就是“红”。这段故事被不止一本“红学史”收入,作为证据证明“红学”早就是可向人夸耀的学问,可见这些红学家也如宝玉的妈妈一样,是天真烂漫之人,把人家的笑话当真了。

这个故事更能说明,读《红楼梦》在当时是离经叛道的“非主流”行为吧。

这部传略的传主是《红楼梦》这部书。

我所谈及的是这部书三百年演化中的真实经历。“红学”是这部书演化史上发生的一件事情,也算是大事了,但不会过多深入。

这本传略,只为那些充满好奇、困惑甚至愤懑——如被逼要读此书的我侄子计好好同学,愤怒到忧伤——的人,解释一下:《红楼梦》如何成为来到他面前的“《红楼梦》”。

这是一本关于《红楼梦》的常识之书。

如果尊驾对“红学”颇有研究,看到这儿就基本可以出门左转了。

当然,支撑这些常识的证据资料,得来不易,是很多前辈学者苦心孤诣的心血结晶,值得感念。

说到这儿有种该拍一下醒木的感觉,好吧!

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

几回掩卷哭曹侯

1

公元1768年,世界上正在发生这样一些事:

莫扎特一家在欧洲大陆进行旅行演出,这是他们出发的第五年,天才作曲家在他新写的交响曲中第一次用了小号和定音鼓;欧洲大陆的东面,六年前替俄罗斯人民作出选择的索菲亚公主,戴着从丈夫头上抢来的皇冠,用一场又一场开疆拓土的战争,正在把自己变成叶卡捷琳娜大帝;英伦三岛上,英国国王收到了来自新大陆殖民地马萨诸塞的请愿书,要求废除“汤森税法”,虽然他无奈废除了大部分征税项目,但保留下来的那项茶叶,依然在数年后让莱克星顿打出了美国独立战争的第一枪;探险家布干维尔登上了塔希堤岛,宣布它为法国殖民地,五年之后,岛上美丽的红嘴秧鸡留下了灭绝前的最后记录……

亚洲大陆的东部,是拥有一千四百多万平方公里疆土的大清帝国。在这里,这一年的纪年是乾隆三十

三年。

作为帝国统治者的爱新觉罗·弘历,把去年清缅战争中观望不救导致明瑞战死的额尔格抓回京师凌迟处死,命傅恒为经略,阿里衮、阿桂为副将军,再征缅甸;处置了涉案金额高达一千九百万两白银的两淮盐政贪污案中的一干官员。翰林学士纪昀,罪虽不至绞监候、秋后决,但也被发配新疆。纪晓岚心态还算不错,在乌鲁木齐游玩,写下了“游人若有风沂兴,只向将军借幔亭”的诗句。

纪晓岚的诗,为两百多年后的水磨沟风景区预备下了推广文案内容。而在北京城中另外一人写的诗,则为我们留下了关于《红楼梦》这部书——除小说抄本以及所附批语之外,最早的信息。

2

这个人名叫爱新觉罗·永忠。

他的祖父是大名鼎鼎的康熙十四子胤禵,父亲是胤禵的次子弘明。

经由各类清宫电视剧的科普,估计很多人对四爷家的内亲外戚熟悉得堪比清史专家,九王夺嫡的剧情可自行脑补——请不要补太多。雍正在位的时候,这位十四爷先是被派去守皇陵,后来被削爵圈禁寿皇殿。

雍正十三年,八月,乾隆登基,三个月后就放了这位十四叔,并封弘明为贝勒。

永忠生于雍正十三年六月,祖父获释归家、父亲受封时他还在襁褓之中,祖父“矢报圣恩”,所以给他以“忠”为名。

尘世间受了挫折,断了价值实现的道路,但终究是富贵中人,不必为衣食奔走,安顿身心反而成了问题,惯常的,是到庄禅那里去寻道路。

胤禵与高僧交往,弘明也如此,永忠跟着祖父父亲,少年时就常在旁边听他们与高僧诗偈唱和,讲论佛法。

这个禅,参得如何,不可知。看永忠自己的文字,他在自己的《粹如纯禅师语录序》中这样说:

余自童时既承先王祖训诲,以佛法不可思议,留心梵典,向上提斯,故于佛理入之最深。然管窥识小,理障情惑,总未能直踏重关。虽荷剩山老师殷勤授记,究之自信不及,犹门外汉也。水边林下,时遇高人,茶话之余,必伸参请。

祖父教诲,还有剩山和尚做他的老师,他还觉得自己是“门外汉”,话说得温文,很有分寸。“理障情惑”,也概括得妥当,谦逊却也不失贵胄身份。“理障”,说明还是读书的,不是正经一心要做和尚;“情惑”,指的是还有红尘眷恋,不会像宝玉那样傻乎乎地嚷嚷什么“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至少从永忠的文字可以感觉出来,他是聪明的,即便不拘谨,但肯定不是偏激桀骜之人。

永忠喜欢参禅,还很多情。

二十二岁那年,他写的《悼亡诗》,后来拿去给友人看时在诗下加眉批,说明为原配卞氏所作,自称为“情种”。在他的诗稿中,“情”字随处可见。

题为《画桃花扇》的绝句:“桃花自是多情种,写上招凉小扇头。却忆李家香扇坠,春风独守媚香楼。”

这写的是孔尚任《桃花扇》里的故事,“香扇坠儿”,是香君宝宝的昵称,古人肉麻起来是不是也很有想象力?

再举一例,《赠幻翁家佩香小史陈瑶卿》是首较长的歌行,其中有这样的几句:“花非花,色非色,异样柔情争解得?芳华十五小腰身,一笑亦足倾人国……欲进不进身迟回,若远若近烦疑猜。道人已是无情物,转使心花为汝开。”

诗好不好另说,情有多深也难判断——反正我读来真的浑身起鸡皮疙瘩。我忍着引这些例子,只是想说明,在永忠当时的社交范围中,允许他把自己表现得如此“多情”。这些诗是他发的“朋友圈”内容,有些还是与朋友的“合照”,显然这是永忠和他的朋友们都认可、欣赏的正面社交形象。

乾隆三十三年,这一年,永忠三十四岁了。

十三年前,他的祖父胤禵去世;一年前,他的父亲弘明去世。

永忠的生活没有什么变化,他祖父去世的第二年,乾隆封他为辅国将军——这个将军并不是傅恒那样要上战场的将军。父亲去世后三年,乾隆还将授他右翼宗学总管。他的一生将在诗酒、书画、禅道、戏曲小说的陪伴下,平安终老。

如果他不是在三十四岁那年,写下了三首与《红楼梦》有关的绝句,他肯定会跟无数爱新觉罗家的王孙公子一样,再有格调也不会被人记得。他不是纳兰性德,没写出“夜深千帐灯”这等水准的句子,所以不会到了1990年,还有上海古籍出版社,巴巴地赶着把研究者费心搜罗来的诗稿《延芬室集》影印出版。

那三首绝句的题目叫作《因墨香得观红楼梦小说吊雪芹》:

传神文笔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泪流。

可恨同时不相识,几回掩卷哭曹侯!

颦颦宝玉两情痴,儿女闺房笑语私。

三寸柔毫能写尽,欲呼鬼才一中之。

都来眼底复心头,辛苦才人用意搜。

混沌一时七窍凿,争教天不赋穷愁。

3

二十世紀末,永忠的诗文作为《红楼梦》研究资料得以存世——影印手稿可以保持眉批和笺注的原有位置,中间会有涉及纪年和人物的关键信息;而在十八世纪中叶,永忠和他“朋友们”的喜爱,却在关键时刻,保证了还未获得完整书籍形态的《红楼梦》,最初得以存活。

这三首诗编在戊子年内,题目下有注:“三绝句”、“姓曹”。又加注了一句话:“瑶华曰:此三章诗极妙。第《红楼梦》非传世小说,余闻之久矣,终不欲一见,恐其中有碍语也。”

永忠注中引的是瑶华的原话,瑶华自己的亲笔批注就写在这一页的眉端。

永忠把自己乾隆三十二年之后的诗作,编了七卷,送给瑶华批阅。

瑶华是谁?

瑶华也姓爱新觉罗,是康熙二十四子诚亲王胤祕的次子,名叫弘旿,字仲升,还有一字为恕斋,自号瑶华道人。他是永忠的堂叔。这位瑶华叔叔在书画上有些名声,看了送来的诗稿,就在上面写了不少读后感。

最后还写了一段总结发言,夸永忠是“吾辈诸子中巨擘”——这些诗里面参禅的那些写得好,另外一些似乎不太好了,你不嫌弃来找我商榷,我就在你的诗稿上直接写批语了,至亲骨肉,你一定会原谅我的狂妄的哈哈哈。

瑶华与永忠不只是叔侄,显然还是朋友。而且“吾辈诸子”,是为“巨擘”圈定了范围。像他们这样身份的天潢贵胄,别人的赞许里,多少是对作品,多少是对身份,自己心里也多少有些数儿。

那位名满天下的随园主人,与这位供奉内廷的贝子道人有文字往来,曾托人寄《随园诗话》给瑶华,瑶华也寄诗给袁枚,还送了他一方玉界尺,袁枚就在《随园诗话增补》里叹息“路远年衰,不及见天人眉宇,为今生恨事”,又赞瑶华“能兼三绝诗书画”。

我们再来看题目中的那位墨香。

墨香也姓爱新觉罗,名额尔赫宜,字墨香。他是努尔哈赤第十二子阿济格的四世孙。他比永忠小八岁,但显然是气味相投的好朋友,知道永忠喜欢情诗,永忠写给去世妻子的诗,就是拿给他看的,还问他:你说还有超过这样感情的吗?

《延芬室集》紧接着“哭曹侯”三首的是《墨香索女儿香戏缀此诗》,我们看一首感受一下这位墨香公子:“荀令衣香三日留,知君少年爱风流。女儿香是珠娘采,莫使人疑韩掾偷。”

永忠用“韩寿偷香”的典故取笑墨香,你年轻风流,可别让人闻见你身上的香气,怀疑你像韩寿那样翻墙进去,与人家的女儿偷情,第二天上班身上香味犹在,老爹闻到,当场破案!

我们来整理一下,在这个“皇家非主流文艺青年群”里,墨香弄来了一个市面上看不到的手抄本给永忠看,辞藻新雅,满纸香艳,是他们爱的调调儿,却比他们表达得高明万分,永忠不由得对作者万分崇拜。

这个手抄本,就是小说《红楼梦》。

当然不止一两个人知道《红楼梦》,那位略显持重的瑶华叔叔也是知道的。他不想看,害怕有“碍语”——我很朴素地认为:这个“碍”,就是“碍口”的“碍”。指的是让人不好意思的话。他听说《红楼梦》写儿女之情,就以为写的是“羞羞”的事,所以就“怕怕”地不看了。

殊不知他这两字“碍语”,惹下后世汗牛充栋的笔墨官司:到底是“绮语”还是“反语”,两边都是深文周纳,振振有词。但凡想想,若真如后世那些聪明子孙解的那般,这两字足以说明早就有不少人知道《红楼梦》一书内蕴仇恨、剑指宫闱,瑶华叔叔担心“有碍”,却无碍他夸奖永忠赞作者赞得妙,这般精神分裂也是罕见。他闻之久矣——只怕闻的是红楼“艳”名。

当然,这只是“我觉得”——别人也要别人的“我觉得”。

不过谁觉得都不重要,显然,乾隆没觉得“有碍”,所以皇家的文艺青年们,依旧拿着这件带着“先锋”、“非主流”气质的文艺作品的“品鉴版”、“非售品”,在朋友圈里“秀晒炫”。自诩风流多情的永忠、墨香辈,把那惹来嫌疑的香气,换成了他们的“社交货币”。

他们知道小说的作者姓曹,叫作雪芹,知道他已经去世,永忠以不曾与之相识为恨事。墨香是否见过曹雪芹,不可得知,但他的两位年纪比他大的侄子,却是认识这位曹雪芹的。

4

墨香的两位侄子,就是敦敏、敦诚。

这两位,也姓爱新觉罗,是阿济格的五世孙。我上文说那两位“非主流”,除了不够克制略显“多情”些,还有一层含义是他们的直系家庭都有“历史问题”:阿济格在顺治朝被赐死;胤禵在雍正朝被圈禁。到了乾隆朝,这些旧账都不提了,但旧罪的阴影并不会彻底消失,尤其是在后代心理上。

天家富贵,却也自有一份内在的紧张感,何况血缘

上有远近,性情禀赋上有差别,天子与他们自然也就亲疏薄厚不同。雷霆雨露,赶上什么算什么,都是天恩——若能心性平和,会好过些;若再有点儿性情,在“我辈诸子”中比较际遇,十有八九是要变成诗人了——天分才华有没有再说,诗人的秉性脾气,先有了。

敦诚的《四松堂集》是刊印过的,卷一有首写于乾隆二十二年的《寄怀曹雪芹霑》,是今天我们对曹雪芹全部想象的主要支点之一。

少陵昔赠曹将军,曾曰魏武之子孙。

君又无乃将军后,于今环堵蓬蒿屯。

扬州旧梦久已觉,且着临邛犊鼻裈。

爱君诗笔有奇气,直追昌谷披篱樊。

当时虎门数晨夕,西窗剪烛风雨昏。

接倒着容君傲,高谈雄辩虱手扪。

感时思君不相见,蓟门落日松亭樽。

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叩富儿门。

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

这首诗题目中的“霑”字,为敦诚加的小字注释。“扬州旧梦久已觉”后有注:“雪芹曾随其先祖寅织造之任”;“蓟门落日松亭樽”后注:“时余在喜峰口”。

这里面重要的信息,是指出曹雪芹本名霑,且是曹寅的后代。诗中的“虎门”指的是朝廷为宗室子弟设立的官学,即宗学,这里指的是敦诚、敦敏所在的石虎胡同的右翼宗学,我们据此得知,他们和曹雪芹曾經在那里数过晨夕。

写这首诗的时候,敦诚的心情显然不太好,他在喜峰口,做征税的差事,不得意的人想起了更不得意的人。这首诗的味道,太让人熟悉了:不得意,有才华,不服气,而且很骄傲——别理那些得意的人,写书去吧。

至于写的是什么书,他没说,我们得猜。

把最后的“著书”替换成“弄扁舟”或者“卧白云”,寄给谁都可以,在敦诚诗里列队出现的杜甫、李贺、李商隐,没出现的李白、陶渊明,再早些的屈大夫,不开心都说这话,敦诚除了没有人家说得早,说得好,别的都一样。

除了这首,敦敏、敦诚还有几首题赠雪芹的诗,以及曹雪芹去世之后的挽诗,近百年几乎被人研究成筛子了。但若平心看去,不过说曹雪芹像阮籍,会用白眼看不喜欢的人,会写诗画画,石头画得好,爱喝酒,生计艰难,坎坷而终。

诗歌中的抒情形象,难免如此。

“辛苦才人用意搜”这句永忠赞曹雪芹的话,也可拿来送给那些《红楼梦》的前辈研究者。他们从卷帙浩繁的清人诗集文集诗话笔记、清史稿、清廷档案里寻找着与《红楼梦》或者曹雪芹有关联的只言片语,哪怕有一丝关联都不放过。

然而,迄今为止,所有的材料也许能给我们晕染出一个可能的背景,但关于这个人,我们还是无法勾勒出他的大致轮廓。

就这么一个模糊且单薄的剪影,支撑着我们对一位伟大小说家的想象。

有意味的是,作为曹雪芹的朋友,敦敏、敦诚不吝赞美他的如椽巨笔,但这笔却是用来画石头的,不是用来写《石头记》的。

他们只提过一次“书”字,却一字未提书名,他们赞美曹雪芹诗如李贺,记录曹雪芹看了敦诚的《琵琶行》传奇,写了一首诗,其中有一句:“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说他平生为诗大多是这样的风格。

清代的传奇,是剧本,可以拿来演出。曹雪芹这句诗是说,白居易的灵魂看了敦诚的剧本也会非常高兴,定会让自己最喜欢的姬妾小蛮、素素——此时都已经成了鬼了,在阴曹地府排演出来的。这两句的确想象力奇绝有趣,但又如何能与《红楼梦》一书相比?

不知道曹雪芹在寫《红楼梦》,似乎不太合理,那么就是觉得不重要,至少是不值得在收入自己诗集的诗中郑重赞美。

敦敏、敦诚的这种态度,也是情理中事。因为说部——稗官野史,毕竟不登大雅之堂。整体看《四松堂集》,雅正清新,颇有气韵生动、甚是可读的句子,是有根基功底的诗家面目。

同时期另一位杰出的小说家——当然,这是我们今天的命名方式——《儒林外史》的作者吴敬梓,他著有诗集七卷、文集五卷,但多散佚,唯《儒林外史》风行于世。在他去世后,至友程晋裴芳怀念他的诗中有句:“我为斯人悲,竟以稗说传”。

敦敏、敦诚之所以一字不提《红楼梦》,是觉得那个“诗人”曹雪芹是更值得被人铭记的吧?

敦敏、敦诚虽然也是爱新觉罗家的“阿哥”,但只是不得志的宗室,跟权力中心的距离很远,心性口气都是道地的文人了。

他们没提《红楼梦》,但他们的另一位亲戚,乾隆的近臣,真正的皇亲国戚,却一口气为《红楼梦》写了二十首诗。

5

这个人就是富察明义。

富察氏,是世代显赫的满洲贵族,乾隆的孝贤纯皇后,是明义的姑姑。明义的父亲傅清,是驻藏都统,为平叛乱身受重伤后自尽殉国,京城、拉萨两地为其建祠。长兄明仁袭爵,后赴金川平叛,乾隆四十九年死于军中。

明仁显然是有趣的人,他在带兵去往金川途中路过南阳,袁枚堂弟袁树,号香亭,在南阳做地方官,突然收到一封带着“羽檄”的信,这是军事信函的形式,上下大惊,打开看却是一首诗,后两句是:“寄问南阳贤令尹,风流得似才子无?”

明仁只是想问问:你像不像那位袁大才子那般风流啊?

任何一种文化形态,作为生活方式的时候,都有微妙且生动之处,因为它还活着,和具体人的生命过程结合在一起。即便是学术研究也需要对生命本身与生活质地有着起码的理解能力,要不然就会沦为切割化石或解剖尸体。

对于活人来说,在完成存活之后,有两个维度需要得到均衡满足,一个是“有意义”——不管这个意义是什么,“补天”、争取投票权、实现财富自由,还是拯救塞伦盖蒂草原上的狮子……另一个就是“有意思”——不管是斗草斗茶下棋喝酒,还是跳广场舞,打《王者荣耀》……

《红楼梦》这部书,在最初这个阶段,主要负责“有意思”。这一点作者自己也很明确。不过我们也应该知道,拉大时间与地域尺度看,有些“有意思”,会是更高阶的“有意义”。

明义在他的《绿烟琐窗集》中写下二十首《题红楼梦》的七言绝句,是因为“有意思”。

他一直是乾隆的侍卫,跟随皇上塞外江南都去过,但他显然是家庭中略显暗淡的那一个。父兄自不可比,他的叔叔,一位是朝中重臣,而另一位则是那位率军征战缅甸的傅恒。堂兄弟中两位娶了公主,那位没娶的则是封了贝子、大名鼎鼎如和珅一般深为皇上宠爱的福康安。

明义在当时“有意义”的坐标系里有些失落,他写了一首七律谈自己:

学剑学书苦不成,墨行儒队两无名。

禄微自觉羞妻子,行薄端忧辱友生。

臂骨业经八九折,鬓毛顿白两三茎。

卧看庭树摇残照,满眼春华空有情。

明义觉得自己俸禄微薄,对不起老婆孩子,显然他比照的标准是封侯拜相之人。他在乾隆四十二年得到了一座花园,位置在西直门外,是今天北京动物园的一部分。原属于贝子弘暻,名为邻善园,明义修缮之后,取名“环溪别墅”。敦诚、敦敏的诗作不止一次提到这个园子,吟咏过园中景物。永忠也是陪同乾隆六子质王永瑢去那里游玩,和明义结识,开始交往。

明义写《题红楼梦》绝句,有研究者根据《绿烟琐窗集》中作品标注的纪年综合推断,可能在永忠写那三首绝句稍后一两年。

明义在这二十首诗前面,写了一段小引:

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盖其先人为江宁织府。其所谓“大观园”者,即今“随园”故址。惜其书未传,世鲜知者。余见其钞本焉。

这段话以及《题红楼梦》中的两首,随后进入了袁大才子的《随园诗话》,以讹传讹,弄出很多故事,我们放在后面再讲。这段话中,最有价值的信息是《红楼梦》的书名以及“抄本”二字。

明义见到的抄本,是什么样的,他没说,从他诗的内容来看,大部分和现存《红楼梦》的小说情节相符,也有少部分略有出入。我在文后面附上这二十首诗,有兴趣的人,不妨自己参详。

现存的《红楼梦》早期抄本中,被人称为“己卯本”的一种,文字中有对“祥”和“晓”字的避讳,研究者认为这个抄本出自怡亲王府,避的是两代怡亲王允祥和弘晓的名讳。

弘晓收藏有明义的《绿烟琐窗集》抄本,现藏国家图书馆的《怡府书目》中有记载。

我们是不是可以就此推断明义读到的抄本应该也如怡亲王府中的那样?

那个抄本的书名叫作《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6

直到此刻,我才第一次提到那个对《红楼梦》这部书的重要性仅次于曹雪芹的名号,脂砚斋。

这是因为,大概要到一百六十年后,人们才会在“脂砚斋”这三个字与《红楼梦》之间建立重要关联。至少此刻,“脂砚斋”还没被记录,也许有人见过这三个字,但是显然没有人太过在意。

《红楼梦》此时还不是一部完整的书,只是作者写下的手稿,被分散复制成了有限的抄本。抄录几十万字,是一件费时费钱的事情。好在喜爱它的人,是些富贵闲人。

它被喜爱,却并不被格外珍视——最初拿到这些稿子的人,深深地被吸引,它新奇、有趣、动人……但它不重要,至少没有他们自己写的那些诗文重要。

《延芬室集》《四松堂集》《绿烟琐窗集》《鹪鹩庵杂记》《春柳堂诗稿》等等,只为中间有只言片语涉及《红楼梦》或曹雪芹,二百多年后還被人拿着放大镜去看作者的小字批注,推敲其中作品的编年顺序,甚至为印刷刻板上的涂改痕迹争吵不休……

我们太想知道关于这部书最初的样貌以及那个写书人的一切了。

我们却不得不略带沮丧地承认:我们所知实在有限——大于零,却小于一。

但我们的感觉重要吗?不重要。

那个弱小却神奇的抄本,悄悄地召唤着自己散落各处的“肢体”,准备将最初寄身的这个高端圈层积攒下的势能化作动能,破圈而出,“红”遍大江南北。

附 录

《题红楼梦》二十首

富察明义

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盖其先人为江宁织府。其所谓“大观园”者,即今“随园”故址。惜其书未传,世鲜知者。余见其钞本焉。

其一

佳园结构类天成,快绿怡红别样名。

长槛曲栏随处有,春风秋月总关情。

其二

怡红院里斗娇娥,娣娣姨姨笑语和。

天气不寒还不暖,曈昽日影入帘多。

其三

潇湘别院晚沉沉,闻道多情复病心。

悄向花阴寻侍女,问他曾否泪沾襟。

其四

追随小蝶过墙来,忽见丛花无数开。

尽力一头还两把,扇纨遗却在苍苔。

其五

侍儿枉自费疑猜,泪未全收笑又开。

三尺玉罗为手帕,无端掷去又抛来。

其六

晚归薄醉帽颜欹,错认猧儿嗔玉狸。

忽向内房闻语笑,强来灯下一回嬉。

其七

红楼春梦好模糊,不记金钗正幅图。

往事风流真一瞬,题诗赢得静工夫。

其八

帘栊悄悄控金钩,不识多人何处游。

留得小红独坐在,笑教开镜与梳头。

其九

红罗绣缬束纤腰,一夜春眠魂梦娇。

晓起自惊还自笑,被他偷换绿云绡。

其十

入户愁惊座上人,悄来阶下慢逡巡。

分明窗纸两珰影,笑语纷絮听不真。

其 十一

可奈金残玉正愁,泪痕无尽笑何由。

忽然妙想传奇语,博得多情一转眸。

其 十二

小叶荷羹玉手将,诒他无味要他尝。

碗边误落唇红印,便觉新添异样香。

其 十三

拔取金钗当酒筹,大家今夜极绸缪。

醉倚公子怀中睡,明日相看笑不休。

其 十四

病容愈觉胜桃花,午汗潮回热转加。

犹恐意中人看出,慰言今日较差些。

其 十五

威仪棣棣若山河,还把风流夺绮罗。

不似小家拘束态,笑时偏少默时多。

其 十六

生小金闺性自娇,可堪磨折几多宵。

芙蓉吹断秋风狠,新诔空成何处招。

其 十七

锦衣公子茁兰芽,红粉佳人未破瓜。

少小不妨同室榻,梦魂多个帐儿纱。

其 十八

伤心一首葬花词,似谶成真自不知。

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沉痼续红丝?

其 十九

莫问金姻与玉缘,聚如春梦散如烟。

石归山下无灵气,纵使能言亦枉然。

其 二十

馔玉炊金未几春,王孙瘦损骨嶙峋。

青娥红粉归何处,惭愧当年石季伦。

(《绿烟琐窗集》七言绝句,据1955年文学古籍出版社影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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