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人的自我救赎。
说起唐诗,初唐永远是最被忽略的一部分。
盛唐有光芒万丈的李杜、王孟、高岑;中唐有堪与开元媲美的元和诗坛,元白、韩孟、刘柳并起争辉;晚唐虽然寂寞些,也有“魏晋人物晚唐诗”的风流气度,李商隐和杜牧更是不可忽略的存在。
只有初唐百年,星光黯淡。
若想评点初唐诗人,往往只提到陈子昂、杜审言和初唐四杰,再详细些,也不过多加上王绩和上官仪罢了。
很少有人提到宋之问。
即便提到,也总是带着点尴尬的轻描淡写,仿佛不小心让这个名字上了文学史,十分对不起后世学人似的。
沈宋横驰翰墨场,风流初不废齐梁。论功若准平吴例,合着黄金铸子昂。
——元好问《论诗三十首》其八
然而这终究是一个不能跳过的名字。
宋之问不幸,进入仕途不久,就赶上武则天废唐自立。为控制朝政,她将李唐宗室诛杀殆尽,朝中重用来俊臣等酷吏,鼓励大臣互相监视。心向李唐的大臣几乎被一扫而空,而男宠张昌宗、张易之兄弟一时炙手可热,当时的著名文士几乎都与之交游。
宋之问也不例外。
他是很想往上爬的,为此并不在乎攀附谁。如果与二张交游还能解释为慑于当时严峻的政治气候,那么“至为易之奉溺器”,就没有任何借口可以为他开脱了。
如此知情识趣,武则天自然也赏识他。一次游洛阳龙门,武则天命群臣赋诗,东方虬诗先成,得赐锦袍。及宋之问《龙门应制》诗成奉上,武则天劈手将东方虬的锦袍夺过,转赐给他。
宿雨霁氛埃,流云度城阙。河堤柳新翠,苑树花先发。洛阳花柳此时浓,山水楼台映几重。群公拂雾朝翔凤,天子乘春幸凿龙。凿龙近出王城外,羽从琳琅拥轩盖。云罕才临御水桥,天衣已入香山会。山壁崭岩断复连,清流澄澈俯伊川。雁塔遥遥绿波上,星龛奕奕翠微边。层峦旧长千寻木,远壑初飞百丈泉,彩仗蜺旌绕香阁,下辇登高望河洛。东城宫阙拟昭回,南阳沟塍殊绮错。林下天香七宝台,山中春酒万年杯。微风一起祥花落,仙乐初鸣瑞鸟来。鸟来花落纷无已,称觞献寿烟霞里。歌舞淹留景欲斜,石关犹驻五云车。鸟旗翼翼留芳草,龙骑駸駸映晚花。千乘万骑銮舆出,水静山空严警跸。郊外喧喧引看人,倾都南望属车尘。嚣声引飏闻黄道,佳气周回入紫宸。先王定鼎山河固,宝命乘周万物新。吾皇不事瑶池乐,时雨来观农扈春。
——宋之问《龙门应制》
宋之问在武周一朝的待遇,不可不谓之荣宠。武则天文艺修养颇高,对这些著名诗人也甚为看重。出巡游赏,每每让他们即景作诗,借以点缀太平。
那段时间,宋之问写了很多应制诗。
金阁妆新杏,琼筵弄绮梅。人间都未识,天上忽先开。蝶绕香丝住,蜂怜艳粉回。今年春色早,应为剪刀催。
——宋之问《奉和立春日侍宴内出剪彩花应制》
他的应制诗精工典丽,声律严整,进一步推动了南北朝以来诗歌逐渐走向工整谐和的趋势,后世在中国诗坛上大放光彩的近体诗,是在他和沈佺期手中成型的。
但他不满足于只做一个御用文人。
他曾求为北门学士,渴望能发挥自己的政治才能,一向宠信他的武则天这次却没有回应。失望之下,他写了《明河篇》。
八月凉风天气晶,万里无云河汉明。昏见南楼清且浅, 晓落西山纵复横。洛阳城阙天中起,长河夜夜千门里。复道连甍共蔽亏,画堂琼户特相宜。云母帐前初泛滥, 水精帘外转逶迤。倬彼昭回如练白,复出东城接南陌。南陌征人去不归,谁家今夜捣寒衣。鸳鸯机上疏萤度,乌鹊桥边一雁飞。雁飞萤度愁难歇,坐见明河渐微没。已能舒卷任浮云,不惜光辉让流月。明河可望不可亲,愿得乘槎一问津。更将织女支机石,还访成都卖卜人。
——宋之问《明河篇》
据说武则天嫌他有口臭,才拒绝了他的请求。
但即使没有这个毛病,他也未必能在武周一朝得到重用。
武则天是个清醒的政治家,她倚重的只能是狄仁杰这样清正刚直的官员。宋之问在她眼里,未必就比二张兄弟高明多少。
武周倒台,二张被杀,李唐宗室卷土重来。媚附二张的宋之问,理所当然地被贬了。
度岭方辞国,停轺一望家。魂随南翥鸟,泪尽北枝花。
山雨初含霁,江云欲变霞。但令归有日,不敢恨长沙。
——宋之问《度大庾岭》
很难说他冤枉,但从女皇宠臣到岭南逐客,他的痛苦与失落也是真真切切的。他不再写那些粉饰太平的应制诗了,望乡怀友成了他诗歌里最常见的题材。如果作品感人是成为诗人的唯一要素,那么宋之问被贬之后才成了个真正的诗人。
阳月南飞雁,传闻至此回。我行殊未已,何日复归来。江静潮初落,林昏瘴不开。明朝望乡处,应见陇头梅。
——宋之问《题大庾岭北驿》
逐臣北地承严谴,谓到南中每相见。岂意南中岐路多,千山万水分乡县。云摇雨散各翻飞,海阔天长音信稀。处处山川同瘴疠,自怜能得几人归。
——宋之问《至端州驿见杜五审言沈三佺期阎五朝隐王二无竞题壁慨然成咏》
被贬第二年,宋之问遇赦南归。那时太平公主权倾朝野,他又故态复萌了。
青门路接凤凰台,素浐宸游龙骑来。涧草自迎香辇合,岩花应待御筵开。文移北斗成天象,酒递南山作寿杯。此日侍臣将石去,共欢明主赐金回。
——宋之问《奉和春初幸太平公主南庄应制》
单单媚附太平公主也就罢了,其后安乐公主权盛,他又跑去谄媚,以至于太平不满,寻了个由头,把他谪往越州。
宋之问实在不是个聪明人,如果说第一次被贬还有被卷入政治斗争的身不由己,那么这一次就纯属自找苦吃了。他实在不适合在风云变幻的朝堂上讨生活,在经过了半生的颠沛流离之后,他终于明白了这一点。
他放弃了东山再起的打算,开始认真看待自己拥有的这个微不足道的官职。他访查民生,勤于政事,在几乎对他没有一句好话的《新唐书》本传中,也留下了“颇自力为政”的记载。
他不再怀念长安了,也许是心有余悸,也许是看破红尘,美丽的越州山水在他眼中焕发出比锦衣玉带更动人的光彩。
乘兴入幽栖,舟行日向低。岩花候冬发,谷鸟作春啼。沓嶂开天小,丛篁夹路迷。犹闻可怜处,更在若邪溪。
——宋之问《泛镜湖南溪》
他也许可以在这里终老,守着一个小小的越州,拿一点微薄的俸禄,为当地的百姓们做点事,闲来喝喝酒,写写诗,游游山水。
但是李唐复辟后需要彻底铲除武韦势力,早已无心政治的宋之问再一次为他早年的选择付出了代价。
公元712年,宋之问被刚刚登基的唐玄宗下诏赐死,年五十七。
有人说他卖友求荣,为赎罪告发自己的恩人,但是史料明载,告发他恩人的是他的弟弟宋之悌。
有人说他阴险残忍,为夺“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之句害死外甥刘希夷,然而此事出于野史,二人是否有亲戚关系并无确切证据。何况如《旧唐书》所载无误,则刘希夷年长宋之问二十岁,死时刚过而立,十岁出头的宋之问如何能为一句诗杀人?
围绕着宋之问的传说,总是离不开“小人”二字。
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也许他会做出不同的选择。
可惜历史没有如果。
他留下的,除了一个“小人”的名声,只有泛黄的旧书页,偶尔透出一点渴望自我救赎的、失落的梦想。
作者:殊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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