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笔画的奈保尔 ——《米格尔街》
徐则臣
如果你是读过《比斯沃斯先生的房子》、《河湾》、《抵达之谜》和“印度三部曲”等之后才读的《米格尔街》,你会怀疑这世上有两个奈保尔。两个作家差异如此之大:一个胖一个瘦;一个大块头、虎虎生风,一个细脚伶仃、风吹就倒;一个沉静、繁琐甚至唠叨,一个亢奋、简洁也有点不知所措的飘忽。至少在我,读过了奈保尔的长篇小说和游记三部曲后,乍一看到《米格尔街》时,我的阅读有点失重,我就想,依照小说和游记推测奈保尔,他的气势汹汹的语流和语速应该是巨大的,他要多节制、多矜重才能在米格尔街上说话啊,有些短篇里他甚至比雷蒙德·卡佛还要极简。
当然这种怀疑其实很没道理,因为《米格尔街》在前,《比斯沃斯先生的房子》和“印度三部曲”等在后,奈保尔有足够的时间和权力改变自己。倘若真可以假设,比如《米格尔街》要等到《河湾》、《抵达之谜》、《自由国度》等之后再写,我敢肯定,奈保尔至少会多写出五万字,以他语势和对事理的较真,绝不会刚说一两句话就另起一段——他的雄心是阐释整个世界,他要“重”,不能允许自己小打小闹地用文字捉迷藏。从这个意义上我尽可以放心地来点马后炮:《米格尔街》只能是奈保尔的早期作品——
这是一部简笔画的奈保尔。
那时候奈保尔尚年少,文学对来来说仅仅是雄心和特立尼达,因为他的文学刚刚开始。尽管他已经在英国待了几年,但对世界的认识我想大概还局限在特立尼达——我的意思是说,他最熟悉的生活和地方依然是故乡特立尼达,文学的版图只能局限在那里,那里是他的素材和灵感的唯一源头。他只能在特立尼达想像特立尼达,想像印度和世界,而不是像后来那样,可以放纵思路,在英国的背景下、欧美的背景下,乃至全世界的现实和历史的背景下想像他的特立尼达、印度和世界。他的文学想像放在米格尔街上,因为他再熟悉不过,可以信手拈来;人物可以离开那条街,但多半要回来,他只交代人物在街上的生活,他只能交代人物的米格尔街生活。这既是视角和故事及风格本身所限,也是年轻的奈保尔对世界的认识所限。可以继续设想,假如多年后走遍世界的奈保尔回来重修旧作,他应该不会放过人物走出米格尔街后在美国、委内瑞拉等地的生活,因为他有足够的认知和把握写好人物的海外生活,即使只用三言两语。
但也正是奈保尔对特立尼达之外生活的沉默,催生了他后来宏阔的世界视野。在《米格尔街》中他没能力说出来的,在后来的文学生涯中成了他的主题,那就是全球坐标中的特立尼达人的生活,全球坐标中的印度人的生活。
从这个角度,也许可以说,在《米格尔街》中,奈保尔已经初步规划出了他的文学走向:立足特立尼达(印度),逐渐向世界进发。
这个小说集很容易让人想到另外几部著名的集子:乔伊斯的《都柏林人》、舍伍德·安德森的《小城畸人》、巴别尔的《骑兵军》,以及卡佛的《大教堂》等。与《大教堂》相似,因为它的简洁。与《都柏林人》和《小城畸人》相似,因为它们都围着同一个小地方打转。与《骑兵军》相似,是因为两部集子在意蕴的生成上异曲同工:单篇虽不乏经典力作,但真正能让各个小说焕发核爆炸似的巨大能量,是将整个集子作为整体,各篇之间作互文式的参照阅读,意义相互补济和生发。这一点在《骑兵军》尤其显著,巴别尔来不及把每一个小说都写完整,但残缺的那部分意义你总能在其他的也许更为残缺的小说中找到。若无过度阐释之嫌,若无偏爱巴别尔之私,是否可以说,《骑兵军》创造了一种新的短篇小说集的集成模式?
回头说《米格尔街》。它在这几部短篇集中最具形式感,因为人物关系之间的“拉拉扯扯”,甚至可以看作一部“断断续续”的长篇。在第一篇小说中你可以看见第二篇小说的主人公,在第三篇小说中你又可以看见第一篇小说的主人公,这条街就那么几个人,每一个故事都敞开,街坊邻居可以随意串门,你要想把每一个人的底细都摸清楚,只能麻烦你把整本书看完。这是奈保尔的聪明处,因为他想完整地呈现出一条街。为了这“完整”,集子的最后一篇只能是:《告别米格尔街》。
奈保尔是我很喜欢的作家,他的文字见到了我就会扑上去读。如果让我在他的作品中挑出最喜欢的一部,我可能挑不出,但让我必须对哪一部有所保留,我可能会挑《米格尔街》。不是因为它有多不好,而是,我想假如奈保尔现在回头重写,它一定会比现在更好。
2009-9-24,知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