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秦文学】陈引绪:【永远的欠疚】(散文)

永远的欠疚

作者:陈引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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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作家毕淑敏说过一句话:"世界上假冒伪劣产品很多,包括父亲,可唯有母亲是货真价实的。"是的,无论你是一个怎样的人,都有一个鲜活的躯体,而这个躯体必离不开母亲的十月孕育,一朝痛娩。

母亲,一旦有了生命呱呱坠地,从那刻起,她便成了一匹护犊的母马,不分昼夜,不论酷暑严冬,孩子的需要便成了她生存的理由。

可在我的印象中,我的母亲只是我生命的载体。我不曾记得吃她奶时的样子,不曾记得在她怀里撒娇时的情景,没穿过她给我缝的一件衣衫,哦!只记得吃她打的搅团,蒸的玉米馍。其余的,搜寻了几十年的记忆,脑海中仅存的就是那高挑身材,穿着一身粗布黑衣服,梳着两条长辩子,一双总是怯怯的没有灵光的眼睛,这便是母亲留给我的影像。

母亲是位童养媳。她十二岁那年,家里遭了变故,一年时间里外婆,外公和舅舅相继去世,这对于母亲犹如天塌地陷。不甚理事的妈妈,被她的姑姑买给了我们家当童养媳,她的姑姑独吞了外公家的糖坊和家产,自此以后,母亲变得郁郁寡欢,性格变得孤僻起来。

我的奶奶是一位精明强干的女强人。对于母亲的调教把她婆婆当年调教她时用的方法,有过之而无不及地用在了我的母亲身上,有时侯近乎残酷的地步,一来二去,母亲的承受之堤决口了,她"疯"了。

她少则十天犯一次病,多则一个星期抽一次,得了癫痫病的母亲变得越来越痴呆。父亲不喜欢她,奶奶对她也是非骂即打,在那个灾难不断,运动不息的年代,能吃顿饱饭已经是很奢侈的事情了。我们家由于奶奶的精明能干,再加上父亲是干部,从没有到断炊的份上。可对于可怜的母亲来说,她能否每顿都吃饱,我无从知晓,那时傻呼呼的我因为年龄小,也根本没想去知晓。我只记得她推磨时,看到四下无人时,便抓起磨盘上没有过箩的杂面,大把大把往嘴里塞。……

在我的记忆里,无论何时即使是年节,也从来没看到母亲和家人一起在桌子上一同进餐,她只能端起自己的碗坐在灶头低头无语地默默吃着。而我和弟弟,父亲则可以坐在餐桌前吃自己喜欢的饭菜,那时,我根本不知道母亲在我的生活中有多重要,因为我所有的饮食起居,我需要的,不需要的,我的奶奶都会给我准备的妥妥贴贴。

因为我生下来时,好几天都不睁眼,父亲也可能是年轻,对我没有了信心,就让爷爷裹着草席扔了算了,可是奶奶舍不得,裹上草席后又把我放到我家大窑洞后面的一个小拐窑里,想等真断了气再扔。奶奶一会儿去摸摸看还有没有体温,一会儿又用手放在鼻孔处试试有没有气息。也许是命不该绝,到了傍晚,奶奶似乎听到了嘤嘤地像小猫仔的叫声,她一下撕开我身上的草席,把我抱到热炕上暖起来。就这样我又活过来了。再后来,奶奶用五升糜子从门口卖当先生那儿换了些万能的"救命"药丸,谁知,这些药丸还真管用,吃了不几日,我便奇迹般地日渐脸上有了红晕,腿脚有了劲儿,哭闹的声音比以前响亮了许多。我死不了了!而且曰渐长得招人疼爱了。

母亲的病时好时坏,但无论怎样,奶奶是不允许她抱我的。病好时她与常人无异,犯病时口吐白沫,两眼发直,浑身抽搐,每犯一次病,总是好几曰都痴痴呆呆,面如土色。

也可能母亲没有娘家人撑腰,再加上她病病怏怏,父亲对她漠不关心。奶奶是个女强人,也视她为家门不幸,常常让她干一些出力下苦的牛马活。

过了两年后,弟弟便出生了,这给本就心里孤寂的母亲平添了几分喜悦,她似乎变得比往常开朗了许多。由于我刚过两岁,奶奶也有心无力,所以抚育弟弟的事更多地交由母亲,这期间的几年里,母亲并没有因为哺育弟弟日夜操劳而显得疲惫,反而脸上有了笑容,话也比先前多了,犯病的次数明显少了许多。就这样,弟弟下面又生了个小弟弟,时间不长夭折了。弟弟呢就又接着吃奶,我清楚地记得,弟弟都上学了,可一回到家书包一扔还迫不及待地到妈妈怀里找奶吃呢。邻居们都说弟弟聪明,可能是吃母乳多的缘故吧!

随着我和弟弟日渐长大,母亲的冷落和孤寂又多了起来,她除了去生产队干活外,回到家就是烧火,做饭,推磨……家里除了爷爷外,没有人会正眼瞧她,也沒有人会跟她和颜悦色说话。家里来了客人,她便会习惯性地悄无声息地躲到她住的西窑里,要么纺线,织布,要么做针线。我记得一个周末,母亲去做饭,我跑到她住的西窑,看到织机上织的布,好奇心促使我上去试试,结果把绞踩反了,"咔嘣"几声,断了那么多线子,害得母亲接了一个下午,还被奶奶大骂一通。现在想起这件事,都想狠抽自己几耳光!

等到我上高中那会儿,家里的粮食尤其细粮已经很少了,奶奶要让我和弟弟每周都能吃上比较好的干粮,只得从家里其他人的牙缝里挤了,什么白菜拌麦饭,酸枣碾碎拌些麸皮做的窝窝头,碗豆糕等,都会被奶奶变着法儿做成特色美食,而我和弟弟每周还能每人拿六个"金银卷儿",(即用麦子磨的三道或四道黑面和玉米面分层垫些调料,撒点盐做成花卷),再加杂一些玉米馍,红薯之类;奶奶做的金银卷儿既有看相又好吃。到学校之后,一些家庭比较富裕的同学用他们的纯麦面馍个顶个地和我交换。因此,我也过上了比较富庶的生活,并因此还收获了不少友谊。

这一时期,我的妈妈更多地吃些麸糠之类的东西,我有时在奶奶给我装好了干粮袋之后,偷偷地给妈妈的板箱里放两到三个馍馍。我每周从家里去学校时,她总是满眼含泪,似有万般不舍地站在西窑门口,怯生生地目送我走出家门。

我在合阳县城读高中,弟弟在乡政府所在地读初中,每隔五天半在家过个星期天。我呢,由于学习刻苦认真,积极上进,入团是破格批录的,而且是学校革委会成员,经常代表学校参加各类比赛,而且代课老师似乎都有各自偏爱的学生,常常为了"开小灶"而老师之间闹矛盾,敬业的师长对我的学习要求都很严格。因此,从初中到高中毕业,一直都是同学们学习的榜样!那时时兴女干部,读高中时交的粮食和生活费,绝大部分是生产队支出的,村上把我作为女支书培养的,因为我是我们乌泥河大队解放后第一个女高中生,在当时可给家人长脸了,博得乡邻们的美赞。

这些,妈妈是不知道的。因为我是奶奶一手带大的,到家如果看不到奶奶的面,我是一分钟都不愿呆的。至于妈妈对于我来说"可有可无"。说真的,奶奶在我身上的付出,她除了不能孕育我生命给我乳汁以外,她把什么都给了我。在奶奶言传身教的影响下,我像极了她,心灵手巧,看什么会什么,蒸花馍,绣花,裁剪……几乎无所不能,每年过年奶奶被邀去邻里蒸花馍我也会被邀请,每到此时,奶奶脸上总漾溢着满满的自豪。

就在我读高二的那年十月,初冬的渭北大地就飘起了雪花,似乎预示着什么。一天傍晚,我正在教室上晩自习,一个远方表叔来到学校找到我说:"绪儿,赶紧给老师请个假,你妈病重了。"我听后,头嗡地一下。此时,夜幕已经降临,路上有一层薄雪,骑车不是很利索。但不容多想,我匆忙去宿舍推出自行车,让同学给老师请了个假,就疯也似的骑上车子向家奔。这时,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妈妈等我……妈妈等我!出了县城一路北上,有个约五里路的大坡,我使出浑身力气让车子蛇形前行,终于骑了上去。上了大坡我拼命蹬着车子,掌灯时分到了桥头河坡顶的鹅毛村。这一路顺山势而下,蜿蜒盘旋,右边是万丈沟壑,我也不知道是如何骑到坡底的。当看到桥头河商店里燃亮的马灯时,我才大吃一惊。我究竟刚才是怎样下到坡底,是否捏车闸?我脑子一片空白,幸好老天爷保佑,没出什么意外。

这时我环顾四周,黑压压的群山,天空像用黑色的布幔围住一样,我胆怯了,刚想向商店老板贾叔(我同学的父亲)求救,来了一个远房的亲戚到贾叔商店买东西,他看到我惊讶地问:"妮子,咋这时了你还在这?"我哭了!哭得很伤心。他知道了原因之后就回家提了马灯,拿了一根防身用的木棒,把我送到了我的干弟弟家。

我干弟家离我家还有十几里山路,干弟弟的爸妈一听说我妈病重,又像接力一样把我送到家。到家已经是午夜时分,家里近亲和近邻都来了。妈妈躺在西窑的炕上奄奄一息,大队的赤脚医生成天佑用听诊器捕捉妈妈那微弱的心跳,妈妈似乎听到我的哭喊,吃力地伸出左手抓住我,双目含泪,用微弱的气息问我:"娃,娃回来了吗"?这时本家叔父也从学校接回了弟弟,弟弟边跑边哭喊着:"妈妈,我回来了!妈妈——"妈妈含着泪把脸扭向了弟弟一边,然后嘴角抽动了两下……
"妈妈……妈啊!……"我和弟弟拼命地哭着,摇晃着她的身体,但她真得走了!走得那样不甘心,那年她才38岁。我苦命的母亲不知道为何来到这个世界,又蒙蒙浑浑地在人世间度过了38年,我不知道她曾得到过谁的爱,她又爱过谁,我只知道上帝似乎只是为了让她完成孕育两个生命的任务,然后就又把她带走。

我和弟弟当时不大也不小,我十五岁,弟弟小我两岁,可我们当时刚是醒事而不理事的年纪。如果妈妈再能与命运抗争两年,我高中毕业了,翅膀也硬了,她也不会就这么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如果……如果……我试想了一千个一万个如果,但这只是事后救赎心灵缺撼的脑补而已。没有一丝一毫实质性的意义,无论怎样。我和弟弟都成了没妈的孩子。

妈妈去世的几十年里,她只给我托过一次梦,而更加奇妙的是就在同一晩上,弟弟和姑姑和我做了相同的梦,梦见妈妈头上包着一顶深红色的头巾,穿着墨绿色的粗布棉袄,黑棉裤,白色的粗布鞋,站在一个很深的房子里,我爬在最上面的窗户对着下面喊,想伸手把她拉上来,就在我娘俩的手快要勾住的那一刻,我"咯噔"一下,醒了。

第二天,我就和弟弟去妈妈墓前给她送了好多纸钱。妈妈尽管和我们阴阳两隔,但冥冥中似乎又在用另一种方式在告诉我们什么。有一年,弟弟一家四口下巴都长了痘疔,而且位置大致相同,看了好多医生都不见好。我觉得匪夷所思,本家二妈说:"女子,你去地里看看你妈坟头会不会有什么问题。"二妈的话让我浑身渗汗,但我还是和弟弟去了坟地,经仔细检查,呀!真的,妈妈坟冢平时烧纸的洞口的确被田鼠打了个洞。我和弟弟小心翼翼地将洞口用土填实修好。说也怪,不几天,他们四口下巴上的痘疔竟奇迹般地痊愈了!我跪在妈妈坟前,虔诚地祈祷说:"妈呀,以后有什么事你尽管托梦给我,别折腾你的宝贝儿子和孙子了!"从此以后,一切平和。

妈妈 生下我和弟弟,在我们羽翼未丰时。她承受不住生活和精神的多重压力离开了我们。在她的丧葬事宜,我和弟弟没有能力也就没有发言权,当时是经济匮乏,食不果腹的年代,所以妈妈的丧葬事也是草草了之。她随身穿的是她自己纺织而成的布做的衣服,住的是杂木拼做而成的棺板,两个吹鼓手懒洋洋地吹着锁呐,但那悲凉凄惨的锁呐声还是在山谷久久回荡,令人肝肠寸断,悲怆恸天。

不想念妈妈纯粹是自欺欺人,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到了我为人妻为人母之时,父亲又娶了个带着四个孩子的陕南女人,一下子家里平添了五张嘴,奶奶把平时省吃俭用积攒了好多年的粮食和平时挑灯细织的棉布,全掏空了。家里也由原来的一家四口变成了十一口。家里也常常为偷吃了饭菜,少干了活儿闹的鸡犬不宁,奶奶生性要强,家里原来是她一言九鼎,一下子她的权利、地位所有的一切都有人与她分争,她又担心继母对我和弟弟不好,像防贼似地防着那一群人。家里矛盾不断,三天一吵,两天一闹,实在过不下去了,分家了。我、弟弟和 奶奶一家住东院,父亲和继母一伙住西院,平日里形同陌路,父亲处在继母和奶奶为首的两拨人中间如同钻到风霜的老鼠两头受气。
说实话,这时我恨死父亲和奶奶了,怨恨他们不对妈妈好点。这是自找苦吃,但我不敢说,弟弟也一样,敢怒不敢言。他叛逆,淘气,有时父亲打他近乎惨暴,用皮绳猛抽,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鼓足勇气扑在弟弟身上,将他护在我的身子下面,让父亲抽我几下。往往这样过后,我就和弟弟抱头痛哭,奶奶也因为家里的烦心事呕气郁结。犯神经病了。病犯之后到处乱跑,为了奶奶,为了弟弟我必须坚强,必须努力!
所以,高中一毕业,我被推荐当了代理老师,我认真工作,努力上进,学生考试成绩优异。深得学生和家长的拥戴。我破格晋升为正式民办教师,每年可挣三百多分工分,所在村组每年底还套上牛车,给我家送几百斤粮食和薯类等,这在当时可是一名壮劳力的收入.填补了家里的空缺,生活有了好转。
每年清明节,十月一曰寒食节,我都会备上好的寒衣和纸钱,去妈妈的坟前焚烧。即使现在身居遥远的异乡,也会如期奉愿。但无论怎样做,心里的那份欠疚,那份后悔都无法偿还。
现在,我也到了侍儿弄孙的年纪,但每每夜不成寐时,总能想起可怜的母亲,除了泪湿枕巾,心怀欠疚还能怎么样呢?!现在父亲,继母和奶奶他们都相继去了天国,不知道他们是否良心发现以前的过错,会对母亲和善一些?不知天国是否有公道?母亲,您要学会保护自己!女儿今生欠您的来生还您!

作者简介

陈引绪,女,1959年1月,退休教师。因热爱文学,喜读善写,想用自己的笔触沤歌至爱亲情的感人故事,呼唤真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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