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画记】范宽:为山水者,惟中正与成称绝(下)

关于构图在画作中的地位,东晋顾恺之所谈到的绘画六要中,第一要就是构图,谢赫在“六法”中也强调要“经营位置”。如何来经营位置呢?郭熙《林泉高致》中称:“凡经营下笔,必合天地,何谓天地,谓如一幅半尺之上,上留天之位,下留地之位,中间方立意定景。山水,先理会大山,名为主峰,主峰已定,方作以次近者、远者、小者、大者,以其一境主之于此。”

范宽的《溪山行旅图》颇为完美地表达出了郭熙的理论,故龚萍在其硕士论文《浅谈范宽山水画的传承对后世创作的影响》中说道:“范宽的山水画继承了荆浩关仝的全景式高远法构图,他的山水画总体特点显得气势雄伟逼人,厚重,体积感强,表达出更深远的意境。通过把画面分层,利用笔墨技法表现虚实关系,对前景进行详细的描绘,山石的结构进行皴擦,使整个画面富有层次感。”而具体到《溪山行旅图》的构图式样,王陆健在其论文中又有如下说法:“《溪山行旅图》构图遵循了唐代金字塔型的构图样式,看来画家并没有过多考虑李成所提示的透视问题,而是将陡立的绝壁置于画的中央主体,几占全幅面积三分之二,章法突兀,壮气逼人。”

走向纪念馆

关于范宽绘画的总体风貌,陈传席在《中国山水画史》中总结道:“范宽的山水画突出特征是雄强浓厚、峻重老苍、深沉健壮。《图画见闻志》谓之‘峰峦浑厚,势状雄强,枪笔(按:书法用笔谓由蹲而斜上急出为枪,有圆蹲直枪,偏蹲侧枪,出锋空枪等)俱均,人屋皆质者,范氏之作也。’又云:‘画屋既质,以墨笼染,后辈目为铁屋。’总而观之,他的画具有显著的重量感,线如铁条,皴如铁钉,山如铁铸,树如铁浇。范宽的所有画迹皆可印证。”而具体到《溪山行旅图》,陈传席则称:“从《溪山行旅图》更可以看出:其铁一般的线条,均直方硬;其皴法一般称为‘雨点皴’,以点攒簇而成,如雨点一样密集。‘雨点皴’中还夹杂一些短条子皴,犹如冰雹夹雨,把山的质感表现得极其突出。”

纪念馆正门

对于《溪山行旅图》的构图方式,方闻著、尹彤云译的《宋元绘画》一书中说道:“《溪山行旅图》构图分为三个部分:前景、中景和远景;其主峰高耸,宾峰从揖,近乎对称排列。在山石的表现手法上,我们可以清晰地分辨出三种技法运用的不同步骤:首先,画家以充满律动、形态多变的线条勾勒出山石的结构脉络;随后,用极富表现力的雨点皴和斧劈皴(小斧劈皴)呈现山石的肌理质感;最后,又以浓淡不同的墨色渲染刻画石块阴阳凹凸的转折。”

匾额

方闻将此画的构图分成了三个部分,恰好暗合了郭熙所说的三远。可见,范宽在创作此画时苦心经营,谋篇布局。他在绘画技法上也有所创新,关于此画的皴法,刘强在其硕士论文《范宽〈溪山行旅图〉绘画风格与意境诠释》中说道:“由于终南山处于西北内陆,常年干旱少雨,石质疏松散乱,偶遇暴雨的冲刷,山体就形成长短不一的雨痕,范宽就抓住了这个地区的山石特点,按照山体的纹理,用密集的短线条兼顾墨色轻重反复叠加,表现在画面上就好像是密密麻麻的雨点一样,因此这种创造性的皴法就定义为‘雨点皴’,这种皴法是在总结前人皴法上的创新,体现了他‘舍旧习,自为一家’的创新之处。”然而,细品这幅画作,其实皴法并非一种,而刘强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溪山行旅图》中的皴法并不单一,多种皴法的混合使用在画面中随处可见。近处巨大的岩石就用豆瓣皴描绘,先用重墨勾勒出轮廓,再把笔头弄扁,沾淡墨在岩石内部擦出圆点,每个点头圆底平,如豆瓣状,再用此法不断加深墨色,最终很好的体现出层次感。近景左边土坡的描写采用了披麻皴,土坡下部的石头则用到了卷云皴。土坡右边裸露的岩石使用了刮铁皴,为后来的斧披皴奠定了基础。

纪念馆正中

然而这幅《溪山行旅图》上面,人们却并没有看到范宽的落款,元代时此画被董其昌所得,他感觉此图应当是出自范宽之手,于是在此图上题写了“北宋范中立溪山行旅图”的字样。此图后来流入故宫成为皇家珍藏之物,抗战期间故宫文物南迁,再后来此画跟着其他珍宝到达了台湾,如此这些珍宝都藏在台北故宫博物院。该院的原副院长李霖灿对《溪山行旅图》进行了仔细的扫描,他无意间在该画右角的树荫中发现了“范宽”二字,由此而确定这幅留传千年的名画的确是范宽的作品。

范宽像

后世大多把范宽晚年的作品,都视为他面对自然的写生之作。比如中村不折、小鹿青云著《中国绘画史》中说:“范宽始学荆浩、李成的画法,后别出新意而成一家。他主张以人为师,不如以造化为师。终卜居于终南太华的岩隈林麓之间,日夕目击云烟惨淡,风月光霁之景,著之笔端,其千岩万壑,存雄伟峭拔之势。至晚年,用墨甚多,深暗如暮夜,土石不分,景色的幽雅,古今独步。特殊的如于嶪嶪的山顶作密林;水际出突兀的落石;画屋宇以墨笼染,后世称为‘铁屋’之类,是他最显著的特征。”

复制的范宽作品

正是基于这种认识,后世认为他的代表作《溪山行旅图》也同样有所本。为此,有些人开始按照历史记载,去终南山、太华山一带寻找该画中描绘的现实实景。经过实地考察,人们发现文献中记载的范宽隐居到终南、太华一带这种说法并不准确,韩长生在《对景造意,写山真骨——范宽传世山水画与其故乡照金山脉之关系》说道:“笔者通过近两年对终南、太华一带地理、地貌,以及范宽故乡耀县照金山脉的实地考察后,发现范宽的传世作品《溪山行旅图》《雪景寒林图》《雪山楼阁图》与终南、太华的自然地貌相去甚远,而和其故乡照金山脉的地理、地貌更为相似。”

当地的特色产品

韩长生所说的照金山脉处在范宽的家乡陕西耀县,对于该县的地貌,此文中说道:“耀县地处鄂尔多斯地台与渭河地堑之间,地质基本是单斜构造,由石灰岩、砂岩、砾岩、页岩、泥岩、红粘土及黄土物质组成。照金山脉岩性多属砂砾岩。砂砾岩色泽纷杂,以紫红、灰黄、灰绿和灰、黑色居多。砂砾岩硬度较大,胶结紧密不易被风化冲刷,加之垂直节理发达,易于崩塌,故山多独立、高大、陡峭,‘百丈石屏傍壑开’,如屏风般屹立于河谷两岸。”

纪念馆内部装饰

至于《溪山行旅图》中所绘之景,韩长生在文中又作了这样的比对说明:“照金山脉山体巨大,横空拔地而起,除了山顶灌木丛生外,山体几乎全部裸露于外,黑灰色的砂砾岩斑斑点点,凝重雄厚。因渭北高原多干旱,如线一般的细小瀑布,水声纤弱。山下大石兀立,石质非土非石。山脚树木杂生,以核桃树、柿子树为多,间以榆槐树,苍苍郁郁。渭北高原产驴,至今仍为驮运、生产之用。这些都与《溪山行旅图》中描绘的景物较为一致。”

中国书画之乡规划图

其实,像韩长生这样作实地考察者不在少数,2013年4月13日的《美术报》刊发有《耀州发现范宽〈溪山行旅图〉创作原型地——陕西国画院画家赴耀州考察》一文,该文中谈到了范宽在世界上的影响力:“2004年,美国《生活》杂志将范宽评为上一千年对人类最有影响的百位大人物之一。”为此,他们组织一些专家学者要对范宽《溪山行旅图》中所绘之景进行实地勘察,这支考察队伍人数不少:“2013年3月5日,陕西国画院画家及高校教师应邀奔赴铜川,对耀州山水展开为期5天的实地考察及对照写生活动。此考察团由陕西画院院长范华带队,画家乔建业、徐步、石朴、张立等10余人随行考察。陕西国画院画家围绕耀州地区的地貌,展开了对照金、薛家寨、秦直道、石门关、白石崖、柳林镇、陈炉古镇等实地考证。”

另一侧的柳公权

考察完毕后,每位考察者写出了相应的论文,比如张立在《一望千年――铜川照金范宽〈溪山行旅图〉生活原型地考察》一文中写道:“范宽出生在照金,成长于此,虽后来移居终南山、太华山,但故乡的印象是他一生都无法抹去的,从考察的情况来看,《溪山行旅图》中照金山水的影响是非常明显的,宋代米芾曾说范宽晚年土石不分,照金丹霞地貌岩石结构疏松,易分化,不像花岗岩、石英砂岩结构紧密坚硬,外形硬朗,所以容易产生土石不分的印象。通过铜川照金山水、历史文化背景的实地考察,据此可以推断《溪山行旅图》其生活原型即以照金的山水为范本。”

柳公权作品

张立的这段话解释了范宽到终南山、太华山隐居作画,然而他所画的《溪山行旅图》却是家乡之景,对于两者之间的矛盾,张立则是以故乡的印象无法抹去来予以说明。对于这一点,其实高居翰在《图说中国绘画史》中也有相应的表达:“范宽仅存作品《溪山行旅图》充分满足了以上这种赞美所引起的期待。布局雄伟、简单、肃穆,不炫耀雕虫小技,也没有任何其他矫揉做作的痕迹。它展现的境界是如此咄咄逼人,以至于,主观或客观,写实或不写实,这些问题都不重要起来。画中的世界似乎既不忠实地反映物质宇宙,也不以人的了解来统御宇宙,而具有自身绝对的存在。”

纪念馆后院

高居翰的观点是不要太过强调这幅画是写实还是非写实,毕竟都是画家的创作,既然是创作那就会融入画家本人的主观心态,而对于《溪山行旅图》描绘的景色,高居翰在文中又有如下解读:“一块巨嶂主宰着全景,幅度被丘顶的邈小树丛和建筑衬托得雄浑无比。从郁黯神秘的峡壁,冲流下一条白线似的瀑布。雾从山脚翻卷上来,飘过山谷,隐约了山底,使陡壁看来格外高矗。笔触在细节部分越发显出其卓越的品质;线条,特别是勾勒树石峥嵘轮廓的部分,充斥了如电的力量。叶丛的形态由分别画出的树叶聚合而成。虽然画家消耗了无穷精力,成果却看不出什么斧剉之痕。石块和削壁以‘雨点皴’定型,无数淡墨小点叠落在岩面上,造成近于真实的层面效果。”

纪念馆建设状况

天下之事有人说好就有人说不好,而好与不好之间,原本就是阅读者的主观感受。对于范宽的绘画成就也同样如此,陈传席在《中国山水画史》中提到了对范宽绘画成就的褒贬两方面态度:

北宋还有两位大家对范宽的评论值得分析,其一是米芾,他过高地抬高了范宽,认为“本朝无人出其右”,“品固在李成上”。米芾不喜欢从众之说,立论有过中处,他抬高范宽是为了压李成,因为李成的名声太高了。其二是苏东坡,他说:“近岁惟范宽稍存古法,然微有俗气。”(《东坡题跋》)苏欣赏的是文人清雅之气和轻淡柔劲的画风,所以,他欣赏范宽的稍存古法,对其雄浑的气势,却认为有点俗气了。

面塑

有这么多的说法,无论褒贬,恰好都说明了范宽作品在后世产生的巨大影响,以至于到今天,许多人都去探寻和落实他的绘画场景,这是其他画家难以得到的待遇。

关于范宽的遗迹,因为历史资料阙如,我完全查不到线索,近期无意间查到他的家乡陕西耀县庙湾镇田家咀香山风景区内,建有柳公权范宽纪念馆,虽然把这样的纪念馆视为范宽遗迹太过勉强,然而郭小爽却告诉我说,去年她跟着学校的一些师生来到过《溪山行旅图》的取景地,当时老师就是拿着手机里的图片跟实景时行对比,而后指出两者间的相似性。这条信息十分重要,我问郭小爽这个取景地在哪里,她告诉我的地名叫薛家寨,而此处就在香山风景区附近。既然如此,我们就把这里视为了范宽遗迹的寻访之地。

灯亮

2018年6月13日,由王帅开车载着我跟李欣宇、郭小爽先到耀县县城寻访,在那里参观完文庙,而后找了家特色面馆吃饭。该馆只做饸洛面,但是提供多种口味,欣宇担心不够吃,四人点了五碗,同时还点了几个烧饼。因为这些食品太能顶饱,我们竟然没有吃完,而这餐饭加在一起竟然不超过30元,让我们纷纷感叹这里才是乐土。

水足饭饱后驱车出城,很快驶入了山区,李欣宇的童心一向令我叹羡,他能随时发现眼前的快乐,此刻他注意到空中的云形状奇特,隔窗外望,那些云呈规律状的条形,但显然不是飞机拉线。我随口说了一句,这很像是地震云。几人嘲笑我这是过时的概念,因为网上多次辟谣,用观察天象来预测地震很不靠谱。好吧,我承认自己经验过时了。

复制的《雪景寒林图》

然而二十分钟后,郭小爽惊呼:“果真地震了!”而后她出示手机给我看,原来新闻报出,西安阎良地区发生三级地震,具体时间是6月13日14点18分,位置为北纬34.69度,东经109.18度,震源深度15千米。众人纷纷夸赞我是大仙,其实这不过是年幼时学到的小经验,不知为什么这些经验都被有关部门一一否定,而在现实生活中,又有那么多的现象可以验证这种经验的正确,我期待着今日寻找范宽遗迹也能马到成功。

复制的《溪山行旅图》

但在导航中查不到范宽纪念馆,只好跟着导航来到了香山假日酒店,这家酒店面积巨大,处在山水之间,真可谓风景这边独好。酒店门口有一片广场,当地的一些农户借此广场晾晒麦子,欣宇前去请问范宽纪念馆所在,而我则注意到旁边立着巨大的四个字“观音祖庭”。这里还跟观音有着关系,我以往却未留意过。欣宇返回来称,对方告诉他,这个纪念馆要继续前行,大概还要走七公里。

当地的一圣四杰

我有些担忧继续走山路是否有危险,因为不知道地震是否还会发生,沿途看到几处标牌都写着“注意落石”的告示,而地震很容易引起石头的滚动。欣宇决定走入酒店内打听一下具体路线,以防止我们往返跑冤枉路,我则跟王帅站在河边欣赏着山水之间的美景,同时仔细浏览着附近景色的简易图,此图上完全没有标明纪念馆的位置。看来今日的寻访有可能铩羽而归,正在沮丧间,欣宇远远地向我二人挥手,看来有了结果,这让我大感兴奋,于是立即上车请王帅开到近前。

柳公权范宽瓷盘

此时欣宇和郭小爽带着几位服务员走到了酒店侧旁的一个独立院落,我走近一看,果真是在网上看到的柳公权范宽纪念馆。欣宇介绍其中一位工作人员说,这是酒店前台经理景宝娟女士。姓景的人确实少见,景女士简要地向我介绍了景姓的情况,听其言谈,她也是一位文史爱好者,而后她告诉我说香山假日酒店乃是镇政府所建,这个纪念馆也同样是镇政府建造,现在由酒店代管,于是她用钥匙打开门,将我等带入室内。

清理卫生

纪念馆不大,占地约百十平方米,外面是简约的仿古风格,里面则是中西结合的布展方式,在人物简介中我终于看到了范宽。虽然他的形象画得太过现代,但范宽其实长什么样,反正也没人见过,那就将这幅画像当作范宽吧。这个不大的纪念馆分为左右两边,左侧是跟柳公权有关,右侧则全是范宽。

展厅的中间位置摆放着几个玻璃柜,里面的展品应该是当地有名的土特产,因为看后均与这两位艺术家无关。展厅中范宽的部分以高仿真的形式制作了三幅他的画作,其中最有名者当然是《溪山行旅图》。欣宇对此图的故事颇为熟悉,他站在那里告诉服务员“范宽”二字隐藏在了树丛的何处。因为纪念馆内未开灯光,几人仔细辨认一番还是看不到这两个字,这时景经理打了一个电话,而后来了一位相关人员,他很快合上了闸,纪念馆立刻就亮了起来。由此可知,这个纪念馆平时并不开放。

酒店主体

其实纪念馆内能够看的东西的确不多,但其中一张规划图引起了众人兴趣,因为这里描绘的是中国书画之乡的远景。看来当地颇以柳公权、范宽为傲,准备以此来打造书画之乡,想一想,也真是不错的构思。

纪念馆门前的小桥

纪念馆参观完毕后,我还想着到薛家寨去看范宽《溪山行旅图》的取景地,而郭小爽告诉我,他们一行人前往时走得十分艰难,以我目前的状况根本无法上得去。想一想那不合时宜的地震,我决定不再冒险,而范宽纪念馆的寻访乃是此行的最后一处,于是我们乘车向西安驶去。在车上,郭小爽把她拍到的取景地照片转发给了我,我从图片中完全看不出范宽画作中所表现出的泰山压顶之势。这让我想到了高居翰的所言,他认为《溪山行旅图》中所表现出的世界并不忠实地反应自然状况。想一想,他的所言确实有道理,如果绘画等同于照片,那还有什么意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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