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 | “耙的”，蹬出自己的事业来

行脚成都

3991篇原创内容

公众号

2015年秋，一天我上班开的车忽然不得发动且是从未遇见过的现象，真是人忙马不快，车辆抛锚也会选在节骨眼上，我只得快步上街打的了。

见我招手的第一辆出租汽车没停，倒是尾随其后的第二辆车却调头停在了我跟前，我下意识的看车门印有“长江”二字，便知是成都长江出租汽车公司的车，顿生对这位的哥的好感，仿佛是他知道了我正遇“人忙马不快”一般。

我上车对的哥说，到神仙树的蓉城公司。话一脱口，又想补充下把目的地再说清楚些，但这位的哥已抢先回话，说他知道蓉城公司在哪，一幅“成都活地图”的样子。

车上二环路，我关心问他说，现在网约车对你影响如何？那段时间刚好是出来不久的网约车在大搞补贴营运。“影响不小，但我还是想坚持，现在是每天早出来晚收车。”听他的话音还算情绪较平静。聊话一会，他忽对我说，这位大哥好懂我们这行当哟。我说我懂得不多，但我很关注这行，我正在写一本关于成都出租交通演变史的书，所以想多多了解你们的哥开车和日常生活，才能写出成都出租车的烟火味。

“烟火味”三字我是脱口而出的，但如火柴般点燃了这位的哥的记忆箱。他一边开车，一边便是滔滔不绝，毫无回避的道出了他与成都各类出租交通工具的前世今生，我是听得兴趣盎然，其中我也有插言，仅是对关键的时间节点和数据再问了他一遍，有些关键事件我追问得更深入细节一些。

“我是80年代末从盐亭来成都打工的，不要笑话我，打的第一份工就是蹬'耙的’，后来又蹬三轮车……”这位的哥的话匣子刚打开，被点燃的倒是我了，心中顿生“得来全不费工夫”之感。我的书中正计划有写作成都“耙耳朵”的内容和采访。

在这位的哥把他的“与车生涯”摆得差不多时，他还告诉我，他叫黄明辉，还补充说他从心里感谢我，从未想到还有人为我们的哥写书，我也乘机要了他的电话。

车到蓉城公司大门口，黄明辉把我拿出来的钱给挡了回去，说他今天对我不收费，说是我在为成都的哥而写作，今天坐了他的车子是他的幸运，更是缘分。我只好依了黄明辉。

事后几天我有些后悔，如果我当时执意给钱，黄明辉又撕了票，那这张票便是一个故事，它承载的将是多么好的一份成都交通文史的收藏品了。

我的《从清朝开来的的士》出版后，成都电视台对书中的黄明辉的“与车生涯”特感兴趣，还专门约邀了黄明辉做专题采访。当然我也有表示，也送了一本书给黄明辉。

“耙的”是什么？成都人都晓得，听之会悠然一笑，而外地来客并非。它是“耙耳朵”被指向是一种交通工具时且又商业化了的出租交通工具，然它又不具备工商合法性。上世纪八十年代，成都“耙耳朵”之词，忽然被成都人亦人亦物了，这是前所未有的。亦人时，是指成都特有的一种男人的代名词；亦物时，是指成都特有的一种“偏三轮”车的代名词。你能不说，亦人亦物的“耙耳朵”已从具象思维跳到了抽象思维？

“耙的”是成都最早的民用“偏三轮”，跨进入了出租交通服务业，人们就取亦物时的“耙耳朵”之“耙”与的士车之“的”，进行创造性组合，诞生了这个新名词。从文字上看，是取两词的第一个字相加，其实远远不是一般地简单的加减法，是它创造性地从家用交通工具中分离出了一个民间出租交通工具，同时也是再一次对“耙耳朵”一词的内在，进行了大抽象和大简约，由于抽象过大，异地人一时半会儿还听不懂什么叫“耙的”。

亦人时的“耙耳朵”于成都话中指怕老婆的男人。人的耳朵里有一种非常具有弹性的骨头，使人耳朵竖立，但又不至于在头颅意外撞击而折断耳朵，这是我们人类进化的产物。成都称某男人是“耙耳朵”，是说他因为怕老婆，耳朵里没有了耳骨，是他老婆给他“取”掉了。然成都男人未必怕称“耙耳朵”。

成都民国时,如被称为“耙耳朵”，却是指他讨了个旺夫的老婆。大作家李劼人在他的《大波》中的“在蜀道轮船上”有段叙文说，“无愧你的这位好朋友苏星煌时常当着人自夸妻命好。哈！哈！妻命倒好，只怕我们的苏兄的耳朵要出毛病！”又说，“我们不要笑耙耳朵当今在政治舞台上活跃的人，有几个的耳朵不耙？苏星煌的耳朵要能早点耙的话，我相信他的前程更会远大一些。这征兆，我从他们夫妇争论到铁路国有政策上就看出来了。”心安理得当着耙耳朵的苏星煌，他当时正当着资政院议员。所以，当耙耳朵也是一种生活方式。

本文中的“耙耳朵”是亦物时，指一种交通工具，也叫“偏三轮”。这个名字被成都人取得科学又人文，仅仅是一个“偏”字，就轻而易举地就把它与人力三轮车之“正三轮”区分开来。人力三轮车之“正”，在它三个轮子正好构成等腰三角形；“偏三轮”之“偏”，三个轮子构成的是非等腰三角形，稳定性无法相比，如果敢去载客营运，那就属于“野的”之类。但不管如何说，“偏三轮”还是有了个很形象的名字，不管谁，一眼见了，都能叫出这个名字。

上世纪七十年代，成都男人对自行车进行了创造性的改造，着力在一个“偏”字上下功夫，硬是在自行车的后轮支架上又长出了一只轮子，在轮子又上铺上了一把椅子，把自行车衍生成了“偏三轮”，于是乎就搭人上街了。

图1-1（何永宁供图)

据说，最初的“偏三轮”是在成都东郊大厂的双身职工中兴起的。说是起初，从相恋到结婚，都是男人蹬着自行车搭着自己的女人一同上下班。后来，老婆怀孕了，但又要上班，哪敢去挤公共汽车。所以，他们就创造了“偏三轮”，载老婆一同上下班。再后来，成都东郊的这种“先进生产力”传播到了城中区，城里的男人家也不是等闲之辈，于是也纷纷动手“自造”了偏三轮，用来接送孩子上学，或有载送老人去医院看病的，感到安全又方便，尤其是老爷们接送孙子辈，尽享了天伦之乐（图1-1，1-2）。

图1-2

其实，成都男人的这种创造力和想象力早在民国时期也有体现，他们曾凭着对上海黄包车的记忆，仿造过一批黄包车，当时没有充气胶轮带，便土法上马用汽车报废轮胎剪成长条，替代胶轮带，成都人称之为“板带车”，于是在成都南河城外，才有了“成都造”黄包车在飞奔。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有个叫钟贵昭的成都人，把成都“偏三轮”车制造推向了疯狂的高潮。他投资创办了一家叫成都和平偏斗车厂，并担任厂长一职，一心一意专注偏三轮车生产，厂址选建在成都洞子口，其注册品牌也极具煽动力，叫“全家乐”，让人有着“耙耳朵”可载一家人出游的想象空间，仿佛是当时城市SUV。钟厂长很有经营头脑，一手抓偏三轮车的批量生产，一手抓该车的技术鉴定，组织申报知名品牌验收评审。一时间，他的“和平厂”和“全家乐”真是不仅仅乐了成都，更乐了全国好多大小城市（图1-3、1-4、1-5）。

图1-3

图1-4

图1-5

我电话采访钟贵昭时获悉，当年他的和平厂共生产了偏三轮车超过50万辆，在成都本地销售了15万辆，其余被北京、上海、西安等大中城市的经销商订购。起初，除和平厂专业生产偏斗车外，也有些小工厂在生产，但始终因生产规模小、质量差，很快被和平厂的实力给挤出了市场。如今，曾创建和平偏斗车厂的钟贵昭早已是四川某企业集团的老总了，看来“耙耳朵”车真能载出人们的事业来。

如今，在成都长江出租汽车公司当的哥，开着10178号捷达车的黄明辉也是一个被“耙的”载出自己事业来的人。

他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只身一人从盐亭来成都打工，工作无望之下，便买了辆二手“耙的”揽客挣钱，但当时的黄明辉那里晓得，蹬“耙的”也能蹬出自己的事业来呢，仅仅想的是挣钱吃口饭。

我在黄明辉车上采访时，听他说，他蹬的“耙的”被交通治安员没收了的估计超过一卡车，虽屡被治安员没收了，但他锲而不舍，总算能把自己养活了还有节余钱寄回家。到了1994年，黄明辉胆子越来越大了，竟然借钱3万元，买了辆金牛区的正规人力三轮车，便合法合规的当上了三轮车的哥，一天下来营收有个百多元，着实让他兴奋惨了。两年后，黄明辉又买了第二辆人力三轮车，自己蹬一辆，另一辆以月租800元租赁给别人。黄明辉样子长的很憨实，但脑壳却很灵活，在成都蹬“耙的”几年，他懂得了挣钱与找市场。2004年的一天，他听说区政府有意让三轮车退出客运市场时，他迅速以5万元价格卖出一辆，另一辆让区政府以5.2万元给回购了，还为他买了10年的社保。

没有了三轮车的黄明辉没耍几天，又来了个大转身，他花钱去学了个汽车驾照，就跑到成都长江出租汽车公司承包了一辆红奥拓跑出租，又当上了出租汽车的哥，而且是一干就十几年，三度当过长江公司的先进生产者。十几年的哥生涯，黄明辉自然是买了按揭房、也把家人接到了成都，现在是按揭房款已还清，一当说起他当的哥的事来，黄明辉是一脸幸福的样子。更有意思是他的儿子长大了接了他的班，也在长江公司当上了的哥，现在他们父子俩同开一辆出租车，两班倒着开。成都“耙的”真能养人，只要你是勤劳的。黄明辉来成都30年了，他的“耙的”生活进化模式，不就证明着，蹬“耙的”也可以蹬出自己的大世界。

其实，黄明辉本身也是一道证明题和风景线——从农民到市民。黄明辉是一个城市化的活着的影像。

图1-6

“耙的”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活跃于成都小街头、车站等地方。客观上成了下岗工人和一些外地来蓉人口的谋生工具，让一些不喜欢挤公交车或有不方便的，没有什么钱坐出租汽车的，倒是乐坏了他们。他们一出门，就能在街边一呼, “耙的”就来到了身边（见图1-6）。

由于成都和平偏斗车厂的车辆品牌好，市民争相购买和使用，便有相关管理部门也着手制定了“偏斗车”的使用办法，并实行了凭自行车和“偏斗车”的发票给上户领取牌照的服务，后来由于办照人较多，又在多地街道办事处也可办证上户。群众十分高兴，他们家里的自行车一下就成了合法的“偏斗车”，真是一辆“偏斗车”方便了一家子。从此，成都的“耙耳朵”又有了一个官方的名字叫“偏斗车”（图1-7）。

图1-7

我愈加感到“耙的”是篇绕不开的成都情结。在成都宽窄巷子风情街头，就装置艺术了一部“耙的”作品，这个“艺术品”一生出，就勾魂般的撩起了老成都人也包括外地来蓉游客争相试坐“耙的”，并与之合影留念，在旅游季或节假日，排长队候坐“耙的”的趋之若鹜。

“2015年的一天，我上班开的车忽然不得发动且是从未遇见过的现象”是偶然的，但也仿佛是必然的。

- 关于我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