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火雄|寻访古戏楼


周火雄|寻访古戏楼


不知道究竟为什么,为什么要一路颠簸、风尘仆仆赶来。它仿佛期待已久,静静地,静静地站立原野,等待这样的会见。原野的风徐徐吹拂。吹皱了满畈稻叶,吹白了密层层的荷叶。稻花的香味四围里弥漫。我的内心升腾一段感伤的旋律。

古戏楼,你好!

北鲲,你好!

这样的会面,这样的场景仿佛梦里就曾经出现。它这般熟悉,这般叫人惆怅,这般叫人感怀,这般叫人刻骨铭心。

站在大门外,我们久久对视。虽然早生我四百年,但是,我们依然一见如故。如果有生命的特质,她该是个美妇人,头发银白,皱纹满面,步履踉跄。岁月掩不住美的特质,苍老的外表下,笑意正在开花。

伸出手,我叩动了厚重的门扉。哗,岁月的尘埃纷纷扬扬,随风坠落……

 


苍灰的石条。门壁,沟岸,窗台。它们安静地兀立,尘土遮挡不住本来面目,在风中,在雨里,它们顽强地展示本来的面目。

隆隆的大门旋转着挪移,古老的地砖扑面而来。我走在地砖上,仿佛走过四百年沧桑岁月,发出沉闷的声息。四百年,不算短,地砖仍然完好地铺筑在大堂、走廊、房间的地面,发出幽淡的光泽。

雕花窗棂,雕花门扉,雕花回廊,甚至大堂的上方还有雕花的屏风垂下来。我的鼻息似乎已有刨花的气息。那是刀斧,是刨子在上好的木质上走过划出刨花的气息。我甚至怀疑上面还有工匠深深地指纹。是簸箕,还是箩?油漆已经全然斑驳。岁月一点一点地腐蚀它,最初的洁净和光亮已经不再,只有油漆淡红的质地裸露,苍白而无力。

大门里两侧的照壁完好地耸立。这上面原本还有精美的壁画,如果有,那该是黄梅戏人物故事。也许是《於老四过界岭》里的张儿女与於老四,牵着手,牵着一颗心,慢慢走过界岭,在岁月里终老。那样的浪漫比戏剧更美好;也许是儿女情长的其他。精美的文化描绘在这里,成为底蕴,成为传承,成为文明的光明。但是,没有了,一字一撇都没有了。岁月不发一声喊,就匆忙忙把这一切归拢于自己的收藏,叫后人陡然叹息。

这是并列三间一进三重的房子,第一重的格局是古戏楼,天井,堂屋,然后依次是天井、堂屋……

这样的房子竟然有三栋。对,是三栋!

我走在大堂里,用力咳嗽了一声,一阵回升立即回应我。

推开窗户,我走进一间小巧的耳房。站在窗前,我可以看到天井里的花草,看到照壁上垂下来的青藤。一对鸟儿飞过,站在天井的照壁上,看到我,忽然飞走了。

抬头往上望,阳光格外明亮。

思绪飞离我的身体。我坐在大堂,背后是粗大的梁柱。茶壶还冒着热气。打开壶盖,茶叶已经一片片铺展在壶底,它们这般舒展,透过沸水,我可以看到叶脉上的纹路。它让我遥想到茶园和俊俏的采茶女。那个躺椅的颜色有点古老。躺在上面,正好看到戏台上演员的活动。再好不过。再好不过。那个添水的丫鬟有些妖娆呵。她有点像那个名叫草的女子夸张的调笑。又像是珍宝的热情孟浪。丝绸的带子自牌匾上垂下来,随风飘动,随风飘动。雨下着,没有风。栀子花盛开着。花香不依不饶流遍大堂。珍宝的头上挂了大大的栀子,她咧开嘴,灿烂的笑弥漫了大堂。

锣鼓一响,戏楼上的大红帷幕徐徐拉开。

似曾相识。似曾相识。我在哪里见过这个演员?

有人大笑起来……我醒来。头有些晕。

现实一片颓废。

 


照相照相。密集的脚步。照壁下,房间里,山墙外,笑意花一样绽开,相机好听的快门划过的声音传过来。哎,你的快门怎么还不按呢?我的嘴巴都笑酸了。草在比划着斗笠,怨怪珍宝……

 



我走进农户。我在闲聊中走进四百年岁月。

四百多年前,东晋杰出诗人陶渊明后裔沿黄梅河上行,选定蟠龙山大片平原地建房兴业,该地最初取名鹳鸟湾。陶姓后裔盛行读书传家,渐渐发展成为当地旺族。明正统年间,族民踊献皇粮,获祁镇帝钦赐“金字坊”牌匾。由此建造木牌楼,敬御赐金匾于其上。民间盛传陶氏家族声威浩大,以致过往军民,文官下轿,武官下马,可谓声名显赫。清顺治元年(公元1644年)倪姓始祖倪应朋迁入牌楼湾东北边定居,耕作习武,繁衍生息。建有堂屋一栋两重,民居30余间。有一年,状元因为紧要事务从牌楼湾经过,没有下马,被村中好事者失手打死,引起官方震怒,乾隆十八年(公元1754年),陶姓迁徙外地,牌楼遭毁。

清乾隆二十年(公元1756年),桂姓始祖桂世会(字朋兰)出资购买陶姓全部田地、房产,并定居牌楼湾。桂世会崇文重学,勤劳耕作,经商发家。率领族人自建砖窑,大兴土木,广布产业,使牌楼湾呈现出长盛不衰的局面。期间共建一进4重堂屋4栋,一进2重学堂2栋,民居160余间,石牌楼1座。现存的古民居建筑群大部分为当年所建,石牌楼后因战乱被毁。

四百年,因为一代代古戏楼主对黄梅戏的情有独钟以及慷慨出资,黄梅戏事业的发展如春风里的碧草,日滋夜长。受其影响,四围民间戏班风生水起,戏曲名伶竞相成长。

仿佛命中注定,一出娘胎,第一句哭喊就带着黄梅腔;一把黄土的影响,第一次亮起自己的歌喉,竟然挣脱不了黄梅调。喜欢黄梅戏艺术。喜欢黄梅戏演员袒露心性的演唱。曾经,一次次我来到城镇的公园,在暮色里聆听业余演员的演唱:叫我唱歌我就唱(呀嗬呀),唱一个小调你听着(呀嗬呀,依吆呀,依哟嗬嗨),唱不周全莫怪女娇娥。(嗬啥,依呀嗬啥),休怪女娇娥,(嗬啥,依嗬啥)……

这是简单的唱歌吗?不是,这是人生的追求、生命的展示。多少人的孜孜以求,多少人的竭力传承,才有这样的五光十色,这样的金碧辉煌。

我喜欢,我的脉管已经流淌黄梅戏艺术的精血。

修复古戏楼。我知道此刻我的呼唤有些苍白。但是我相信,总有一天,会有许多人为古戏楼的辉煌历史慨叹,并且为它的复兴尽股肱之力。黄梅戏的文化底蕴已经深深地植入人心,这样的日子还会远吗?

惦记着,惦记着。

作者:周火雄  黄梅作协副主席   中国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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