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炜:风谱写的年歌
风谱写的年歌
王炜
风披着无形的风衣,呼啸着冲进了腊月,逡巡于村庄的大小街巷。过年的热闹和喧腾,风记挂了快一个冬天了。每年这个时候,风是最好动的,终日心急如焚,一刻都静不下来。
腊八一过,太阳懒了,天天赖床,不愿早早露脸。肥壮的猪们,比太阳还懒。早饭过后,主人已经和好食,猪仍不出圈。咣,咣咣,一声紧接一声,主人和食的板子在食槽边重重地敲响了。
风听到了。风正在树梢上可劲地摇着一串桐树豆子,风停下手,跳下了树,风把这个消息刮进了猪的耳朵。一左一右,猪两只耳朵都刮进去一遍,猪才醒了,晃晃悠悠地走出圈来,一头扎进槽里,头也不抬的,嘴巴吧唧着,声音确实响,吃得很欢实。风绕着猪,绕着猪食槽,上下左右打着转儿。风知道快过年了,猪活不了多久了。风就一直呜呜着,为猪唱着挽歌。猪不理睬风。
风也知道,再过不了几日,卖粉条的,卖大枣的,卖蜂蜜的,卖红薯的,卖瓜子花生的,卖红糖白糖的,这些卖吃食的,就要走马灯似的来了,村庄很快会闹腾起来了。
但风不知道,这些人会从哪个方向,以什么样的姿态,在村庄的街面上亮相。他们的高喉咙大嗓子,冷不丁地喊响,会惊得风一下子窜上墙头和树枝,仍惊魂未定。等风明白过来了,风兴奋地呼号着,把这些吆喝声,一缕接一缕欢快地送到各家各户。风兴奋地返身回来,骑在墙头上,骑在树杈上,看人们吵嚷着讨价还价。就在这当儿,风还会偷偷溜过去,掠过装大枣的口袋,钻进装蜂蜜的罐子,看一看,闻一闻,舔一舔。真香,真甜,风舔舔嘴唇,再次回到墙头和树杈上。风呼呼着说,过年可真好。
风看着人们做完买卖,一个个满意而归。驮载着吃食的自行车、架子车又启程了,一路咯咯吱吱的欢叫声,伴着主人的吆喝声,跌落在路面的坑洼里,再也追赶不上主人的脚步了。风从墙头和树梢跳跃下来,一个不剩地舔舐了它们,一溜烟地追着自行车和架子车去了。
风喜欢热闹,更喜欢晴天。吃过了早饭,红彤彤的日头下,孩子们都下炕出门了,嬉逐在街面和野外的麦田里、沟岸边。风喜欢跟孩子们在狗岸边点火。看见嚯嚯燃烧的枯草,风兴奋得不得了。风帮着孩子们点火,再呼呼啦啦地吹旺。风看到火苗跳动在每个孩子的眸子里,孩子们吸溜着鼻涕虫,时不时用袖子擦抹在脸蛋上。风爱看他们吸溜鼻涕的样子,风也学孩子吸溜着鼻息。火苗在风的怀抱里呼呼着,孩子们专注地放着火,忘记了身边远近的世界。风最先听到女人召唤孩子的声音,女人站在村庄边的土壕顶上,一声紧过一声的呼喊着,孩子听到了,大声回应着。孩子要被女人召回去帮她打下手扫房子了,孩子连忙往回赶。风真快呀,一个唿哨,就到女人身边了,抢在女人前头回了家。
风看着女人和孩子把屋子里的摆设一样样地搬出来,摆在院子的中央。风没见过这么多东西,风很好奇,风悄悄地跑过去,一一拂过那些劳什子,风真的不认识几个,风平时很难看到这些。拂过那方台镜的时候,风吃了一惊,镜子里,有一个和镜子外一模一样的世界。风再绕回去,还看了一遍,的确是这样,但风没有看见自己。风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还是没有看见它自己。
女人戴上了口罩,用围巾包了头,一手拿了绑着扫把的长杆子,一步步地登上了梯子。女人小心翼翼地站稳了,开始刷扫墙壁高处和房檐口的灰尘和蛛网。唰,唰,唰,风跑过去帮她,风很卖力的帮忙,呼呼呼地撕扯着那方陈年的蛛网。
风忙了大半天,一直忙到后晌,太阳脑袋都蔫了,风才坐上屋顶歇着了。风看着女人把摆在院子的物件又一个不剩地搬回屋里。太阳一坎一坡地往下跳着,女人烧着了炕,炕洞里的火哔哔啪啪地叫着,一缕一缕的青烟从炕门扑散了出来,一柱一柱的浓烟冲出烟囱,翻滚着窜进了无边的暮色中。风没有多少气力了,风也不想驱赶他们了。风在想,年是一天天临近了。但它不知道,村庄里明天又要发生啥事情。
风一觉睡到了大天亮。风不知道,别的风昨晚上干啥了。风正想打探一番,却看到有人抬出了一口锅,那是杀猪才用的巨大的锅。风倒吸一口凉气。风连忙飞去猪圈。风看到猪仍在呼呼大睡。风去揪猪的耳朵,风又钻进猪鼻子,猪只是抽抽几下,继续睡着觉。风大喊出了声,呼呼的,带着哨儿,猪一点都听不见,风想着猪不会聋了吧。风再去寻找另一头猪。一样,任风怎样折腾,猪只管睡觉。风很着急,蹿了老高,在半空中大吼着,没有一头猪理睬它。风觉得自己像个不成功的造谣者。
风眼看着一头头猪被拉出了圈门,风听到了猪嗷嗷的叫声,风胆战心惊,躲得远远的。风看到,有人把一桶桶滚烫的开水倒进了那口大锅。风知道,那些已经被杀了的猪,要被投进锅里洗澡了。风慢慢地靠近锅边,风看到人在忙乎着,翻腾着猪,一阵过后,脱了毛的猪,就被挂上架子了,干干净净白晃晃的,猪身上的热气一丝丝地散去。风看到那个宰杀了猪的人,咚咚有声地走了过来,他在猪腹部最下面的地方,用尖刀戳开一个口子,然后把嘴贴上去,鼓了腮帮吹起了气,他大口大口地吸气,再大口大口地吹气,脸膛憋得紫红紫红的,脑门上、脖子上的青筋都鼓出来了。不一会儿,猪腹鼓胀,猪的四条腿直直地伸开了,猪向人也向年敞开了它的胸怀。风唏嘘了一声。风看见,那人又拿了一个半拃宽的长板子,在赤裸的几乎没有一根毛的猪身上,噼里啪啦地拍打一遍后,猪似乎就比平日里变大了许多。那人扔了板子,手握尖刀,走近挂在架子上的猪。风忽然想起来了,是要给猪开膛破肚了,那五颜六色的脏腑并不好看,屠刀之下只有肮脏和血腥,风见过这一幕的。风赶紧躲远了,躲进了一座屋脊背后,风真不忍心再看了。
接下来几日,风无所事事。风吹着哨儿,在街道上溜达。风蹑手蹑脚,听各家各户的窗跟,听到各家谈论的主题全都是过年:除旧迎新,房子打扫了,新衣新裤新袜新帽都买好了。这一阵子,吃的喝的用的年货,都置办的差不多了。
年的脚步声急促了,一日紧过一日,集中地响进了厨房。主妇哼着唱着喊着叫着,声音和锅碗瓢盆交响着。风进不去厨房,风上蹿下跳的,在院子在窗角在房檐张望着。风听到了风箱拉响的踢踏声,听到了炉膛里火苗的嚯嚯声,听到了柴禾接连爆响的噼啪声,听到了煮肉时沸汤的咕嘟声……
在天窗口,在房檐口,风闻到了阵阵香味。香味都来自厨房,风却进不去厨房,风快急疯了。风咆哮着上了街面。风远远地望见了一群狗,风没有听到狗跑过时鸡的惊叫声。鸡也不能再叽叽呱呱地叫了,鸡已被褪了毛,泡在水盆里了。一群狗在风里乱窜着,狗们也闻到了煮肉的香味儿了。每个狗的心里,都揣了兔子一样。狗的鼻翼忽闪着,朝四处嗅着。狗们多么希望听到主子呼唤它们的声音和肉骨头触地那一瞬的声音啊。可狗们没有听到,狗心慌地乱跑着,一次次地撞进了风的怀里。
终于,大年三十后晌了。家家大门上都贴上了春联,新铮铮的耀眼,风不忍心去揭,风轻轻地抚摸联上的每个字,风想大声念出来,可风不识字啊。风看有孩子在一字一顿地认着春联,风赶忙附耳去听,可还是听不明白。这时,有孩子放响了一串鞭炮,风冷不防被吓了一跳。风寻声望去,看到了一家的大小爷们正走出了门,爷爷、爸爸和孙孙,都穿戴一新。爸爸的腋下,夹着香蜡纸裱,他们要去上坟了。风高兴地追了上去。风一路前前后后,上上下下,迂回盘旋,和他们一起到了坟地。
在一座坟包前,风张开口喘息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风看见爷爷蹲下身,在砖砌的小龛里坐上了蜡烛,又从口袋掏出打火机,左手握了一打纸裱,围拢着蜡烛点火。风没有看见蜡烛是怎样点燃的,风听到了打火机打火的声音。接着,一缕青烟泛起,烛苗一会就烧旺了,滋滋滋地响着,在龛里摇晃着脑袋。爷爷就着火苗,点燃了香,烧着了纸。那些烟蓝盈盈的,一阵阵飘向坟头,倏忽间就消失了。爷爷领头,他们一一跪倒,磕头,磕头,再磕头。风看着看着就笑了,风觉得孙子磕头的动作像鸡啄米。他们跪拜完毕,起身,弯腰,拍掸腿膝上的土,转身朝回走了。风和来时一样,一路随他们回去。
天慢慢黑了,村道上一阵阵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那是远路赶回的人心急回家的脚步声。风想去责怪他们回来晚了。可风顾不上了,已经有人家的屋子里传来了阵阵的欢声笑语,本门子的兄弟叔伯们已经聚在了一处,吃着烟,喝着茶,敬着酒,谝着闲传,乐哈哈的。这些天,风和每家的主妇一样,忙累了。风止了声息,静静地听着那些人家传出的说笑的声音,酒杯碰响的声音。风飘来飘去,闻他们杯中的酒香。来来回回地,风就醉意朦胧的,风迷迷糊糊听到,春晚上新年的钟声已经敲响,接着响起了铺天盖地放炮的声音。
风满足地笑了。风边笑边想,它要把这些声音一一记录下来,谱上曲子填上词,还要在年年岁岁的每个春节唱响,这是一首千古绝唱的年歌。
作者简介:王炜,陕西乾县人,现居西安。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散文、小说作品见省内外60余家报刊。创有又火文字工作室,从事图书编辑,文案策划、撰稿,影视广告策划、撰稿、编导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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