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军原创丨又回思牛山(小小说)

又回思牛山

(小小说)

文/相军

汽车在满是黄土的山路上颠簸了六个小时后,终于在思牛山脚下停了下来。

一下车,在省城长大的妻子诗诗就被眼前的奇山异水惊呆了,平时喜欢叽叽喳喳的她,此时却张大了嘴巴,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表示赞叹了。

思牛山状如卧牛,海拔六百多米,从牛头崖漫过牛背坡再到牛尾岗,绵延十几里,横贯卧牛镇;它正北同蒙山相望,西南与天宝群山遥相呼应,雄卧于万山丛中,与沂蒙山一起形成了鲁东南丘陵地带的脊梁。此时正是阳春三月的一个午后,远望思牛山,巨石嵯峨,峭壁林立,细细的小松树如牛毛一般,密密地贴满了山上山下,松树间常年笼着一层薄得透明的雾霭,风挥之不去,更给兀自独立的山体蒙上了一层神秘。远处看,只有几十户人家的牛蹄村像个椭圆形的铁掌,紧紧地钉在山脚下。从树丛间露出的灰瓦脊上,偶见一两只红毛公鸡在上面徘徊,村西头河边的草地里,不时传来一两声鸭的干叫或牛的低哞。村子很低,早上朝暾微露,牛角岩洒下一个弯弯的阴影,罩在牛蹄村上像一个巨大的手掌,直到中午才渐渐隐去。

以前,我曾无数次地对诗诗描述过思牛山壮美的景色,夸赞牛蹄村人的纯朴和善良,哀叹牛蹄村一个个凄婉动人的爱情故事。她总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以为我在卖弄自己的想象力。此时身临其境,她才知道我的那一点想象力在大自然面前是多么地苍白!

我是从牛蹄村回城以后的第一个夏天认识诗诗的,那时我也被分到那所高校教书,她大学刚刚毕业,留在学校教中文。因为工作关系,当然更因为她那天真和清纯的气质,我深深地被她吸引了,幸好,她没有为难我,我们很快就一起步入了婚姻的殿堂。结婚后我们有了一个孩子,生活得应该说是幸福的。可是现在,我们都到了不惑之年,却为了一件小事在感情方面卡了壳。

这次,我们没有带孩子,专门请假出来,名义上是散心、旅游,实际上是为了找个合适的环境和诗诗好好谈一谈,解开我们心中的疙瘩。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离开思牛山实在太久了,我牵挂着那些曾经给我无私关爱的村民,牵挂着那块神奇的土地。

喔,思牛山,我又回来了!

思牛山原名死牛山。相传,牛郎织女曾经住在这里,男耕女织,过了一段幸福的日子。后来,那头忠实的老黄牛死了,牛郎没命地哭啊,哭啊,哭了七七四十九天,泪水汇成了这条玉带般晶莹透明的白玉河,掩埋老牛的地方变成了这座状如卧牛的山,当地人就叫它死牛山,后来,人们觉得“死”字不吉祥,便改作“思牛山”。

传说不可信,但思牛山下的牛蹄村人大都姓牛,却是事实。

下了通往县城的公路,一个很陡的坡,坡下便是那条从牛头崖下流过来的白玉河,远看如卧牛饮水。河绕着牛身转了大半圈,至牛尾岗附近,又湍流而下,如牛尾一般向下游扫去,在几十公里外与沂河相汇,流入渤海。牛蹄村在河的对岸,两岸间连着一座桥,石头的,很窄,只能容两人擦肩而过。

桥头不远处立了一棵老槐树,树冠不大,却粗得奇特。那时候,牛屎的妻子兰草死后,牛屎就哭着把她葬在老槐不远处的牛尾岗上。我在这里当知青时,牛蹄村有个瞎子,他想弄清楚这棵树到底有多粗。这一天,他在树上竖了一根拐杖,用双臂围着树身量起来,量到七搂的时候,正巧一个年轻的媳妇靠在树上等人,看见瞎子认真的样子有些可笑,故意站在那里不动。瞎子量到媳妇那里,不敢再用胳膊搂,只得越过媳妇,又掐了八乍,才找到拐杖。

媳妇问瞎子树有多粗?瞎子扳着手指头,煞有介事地说,一共是“七搂八乍一媳妇。”于是,“七搂八乍一媳妇”粗树的名气传遍了十乡八镇,一直写进了县志。

老槐树是牛蹄村的象征。若有生人不知道去牛蹄村怎么走,人们就会说,看见那棵老槐树了么?那就是牛蹄村了!

二十六年了,这棵老槐依然枝繁叶茂,像一个忠实的哨兵在护卫着什么。

山路凹凸不平,偶有石头从路中间凸起石头是那种能烧出白石灰的上好青石,千百年来,被鞋底和车轮磨得滑溜溜的。诗诗从未走过此等劣路,而且又穿着后跟极高的那种皮凉鞋,须拽着我的胳膊才能走稳。刚下公路,突然,前面松林里飞起一群麻雀,啁啾着钻进云天。一会儿,便见一个老汉在推着独轮车“哼哧哼哧”地上坡。

在鲁东南一带,由于岭多山杂,路窄坡陡,独轮车是人们的主要运输工具。由于它只有一个轮子,爬坡,转弯,走田埂都非常方便,春天推粪,秋天运粮,甚至结婚娶媳妇,都离不开它。

老汉的车里推的是粪土,此时正值春耕,是上肥料的大好季节。只见他撅着屁股正吃力地往前拱着,突然,车轮子被石头一颠,从车篓里滚下一块粪坷垃,他便慌忙停下。车上坡时,一停,轮子便往后倒。老汉寻一块石头在车轮后面垫了,又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把那块粪坷垃捧了回去。

我细瞅老汉,见他一身粗布衣,脑门上发丝稀疏,下巴上的胡子如思牛山上的松树一般又密又长。我惊呆了,禁不住脱口而出:“你是牛屎哥?”可不是么,这脸膛,这眼神,不正是我要找的牛屎大哥吗?虽然岁月无情,使他过早地苍老,但是透过眉里眼梢,我还是将面前的这个老汉同26年前的年轻面孔重叠了起来。

“你是——?”或许是见我们一身城里人打扮,老汉抬起头来,细细地打量着我和诗诗,诗诗的红色套裙在阳光下特别扎眼。慢慢地,老汉浑浊的眼睛一下一下亮了起来,喉节一动一动地叫:“你是侯卫兵吗?”

“我是卫兵啊!”我急步向前,伸出手来。

“卫兵,真的是你吗?”老汉刚想与我握手,猛地想起刚才捧过粪坷垃,又急缩回去,在衣襟上来回擦着,嘴里嘿嘿地笑个不停。

牛屎名字不雅,人却极为厚道。在思牛山一带,人们认为名字越贱越吉利,越难听越会给孩子带来富贵,因此小狗小猫之类的名字在这里非常时髦。牛蹄村对牛敬若神灵,牛屎的名字自然也毫不为怪了。

我和牛屎相识是在我来牛蹄村当知青的第二年夏天,那年雨水特别多,白玉河水流湍急,在石头桥下游冲出一个大潭。潭水清澈透明,是村里男人们游泳的好去处。那天或许是太热了吧,下田回来,太阳已收了最后一束光线了,我把浑身汗臭衣裤一扒,就跳进潭里尽情地游起来。我没有在野外学过游泳,技术不甚高明,下水前又没有活动身体,以至于在水中抽了筋,一连呛了几口水,便仰出水面大声喊叫。牛屎正在岸边放牛,听到喊叫声,一个鲤鱼翻身跳进水中,把我捞了上来……此后,我和他交往渐多,成了要好朋友。

我的到来,使牛屎特别高兴。他急急地把一车粪放在路边,就领我们往家走。

二十六年了,牛蹄村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牛屎边走边指着一排排新瓦房介绍,说这是村里统一规划的新房,就连这路也是棋盘街哩。是啊,要不是牛屎带路,我真的找不到二十多年前的牛蹄村了。

拐了两个弯,就来到牛屎家,家还是多年前的样子,石头墙已经黝黑了,背阳的地方生长着褐色苔藓,房顶上腐烂的麦秸凌乱地粘在一起,一只公鸡在上面找虫子吃。灰瓦脊少了两块,露出屋内的泥巴,与邻居的新瓦房形成鲜明对比。

院子里最醒目的是一个颓圮的鸡窝,看来已经很久没有养鸡了,西南角是用玉黍秸扎成的茅房,紧靠茅房有一个高大的泥巴脱落的粮囤。没有大门,一个石头砌成的锅灶塌在墙角。

牛屎说,他家刚盖了三间新瓦房,在村东头,再过几天,儿子牛筋就要娶媳妇了,留着当新房用。看着牛屎哥家喜人的变化,我真替他高兴,可不知怎的,我的眼睛却控制不住地蒙上了一层亮亮的泪花,也许是因为想起了兰草。兰草是牛屎哥的妻子。

他俩是邻居,从小在一起捏泥人,过家家,上学坐在一条板凳上听课,和自家兄妹并无两样。长大后,他们互相爱慕,私定终身。可是,就在他们要订婚时,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无休止的政治械斗也冲击着小小的牛蹄村。因为当时兰草的爷爷是地主出身,牛屎的爷爷牛德章就领了“红卫兵”进行批斗,自此两家结下了冤仇。两人向父母公开婚事时,双方父母都坚决反对。无奈,两人就像传说中的织女逃脱天兵天将一样,私自逃离了思牛山,并在外地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牛筋。一年后,两人回来了,兰草的爹爹为了泄愤,于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偷偷地将牛筋弃于牛头崖下。第二天,兰草和牛屎知道此事,前去寻找,婴儿不见了。后来,兰草和牛屎几乎找遍了牛蹄村的前前后后,沟沟凹凹,连孩子的影子都没有见到,兰草还是不死心,总抱着一线希望找啊找,却不慎失足坠落在牛头崖下,不治而死。一个月后,才知道,孩子被邻村的一个妇女收养,听说此事后,又将孩子送了回来。牛屎一人又当爹,又当妈,把牛筋拉扯成人,自此再也未娶。

“苦日子终于熬到头了”,牛屎说:“儿子牛筋在村里当干部,还是团支部书记哩,儿媳妇孙满月是本村的,很争气,在外面打工挣了不少钱,他们赶快成个家,我这一辈子就了却一块心病了。”

是啊,像牛屎这样经历过婚姻挫折的老人,是多么盼望下一代的婚姻生活幸福美满啊!我和诗诗不由得低下了头。正在这时,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推门进来。牛屎说,牛筋,快来见过你侯叔。

牛筋说:听说家里来了客人,没想到是侯叔您这样的贵人。爹经常念叨您哩。

我握住牛筋的手,说,咱们可是见过面的。

牛筋憨憨地一怔:“什么时候?”

“你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啊!”牛屎嘿嘿地笑了。我笑了一半,猛地想起了兰草——牛筋的母亲。那时她刚刚去世,或许是牛屎曾救我一命之故,我经常来帮他看孩子,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

“爹常常说起过您”,牛筋说:“您和婶子这次是来旅游的么?”

我看了看诗诗,不自然地点了点头。

“除了旅游以外,我还要认识一下你们,体验一下这儿的风俗人情,老侯做梦都念叨你们呢。另外在城里生活久了,人的思想观念变化太大,老侯的思想也需要净化一下。”诗诗回答牛筋的同时也不失时机地挖苦我。

“那就在这里多住些日子,我陪你们好好转转,再说我马上就要结婚了,你们一定要吃了我们的喜糖再走哦!”牛筋高兴地说。

牛筋没有想到,这喜糖,我们只吃了一半,就再也咽不下去了。

这是与牛屎家截然不同的一个小院,院子不大,但用红砖砌成的围墙极为齐整,再配上青石红瓦、大玻璃窗的五间瓦房,在以草房为主的牛蹄村就显得特别扎眼。我和妻就被安排在西头两间新房里。

牛筋的未婚妻满月是牛蹄村少有的孙姓人家,她不但长得好看,而且十分能干,是全村人见人夸的好姑娘。牛筋从小就和她在一起割猪草、放羊、过家家,上学后又一起背着书包到十几公里以外的学校里念书,两人情同兄妹。

满月半月前刚刚从城里打工回来,据说挣了很多很多的钱,惹得村里的姐妹们好一阵眼热。村里的婶娘们都夸满月有本事,比老一辈强。每当听人夸满月时,牛筋心里就像白玉河的水一样,唱着欢快的歌。他盼着快点把满月娶进自己的家。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这是一个略带潮湿的早晨,从远处看,牛蹄村上空飘着淡蓝色的、形状极不规则的悬浮物,东扯一块、西牵一缕的,说不清是山脊上涌下来的雾霭,还是从灶顶上腾起的炊烟。

当太阳刚刚从牛头崖上露出它红红的秃脑壳,当人们正端起容量极大的瓷碗有滋有味地吃早饭的时候,牛蹄村上空突然响起一阵嘹亮的唢呐声来。乐人们吹的那支曲子,村人们都熟悉极了,亲切极了,都支起耳朵,静静地听。乐声更近了,更响了,村人们估摸着这是新娘要出门了,于是,不管是在干什么的,都纷纷涌出自家的小院,奔那唢呐声而去,有的手里端着饭碗,有的敞着衣衫,有的趿拉着鞋子,脸上都洋溢着喜庆的光彩,嘴里还吆喝着:“走啦,看新娘子去!”

牛蹄村小,又穷,山外的姑娘很少愿意嫁到这里来,因此村里光棍多,谁家娶媳妇了,也就成了惊动全村的大事。

送亲的队伍像白玉河的水一样在村里缓缓流动,队伍经过的小巷两旁,站满了全村男女老少,都踮着脚尖,伸长了脖子。在人群后面看不到的,有的便攀上了石墙,有的爬上了弯树,有踩掉墙上的石头砸了人脚的,有折断枝丫蹭破脸皮的,有的小孩被人踏了脚面,疼得大哭,大人便拧了他的耳朵斥喝:“今天大喜的日子,不能哭的!”小孩立时便禁了声,拿眼泪往肚里咽。

迎新的队伍绕着牛蹄村转了一大圈之后,直奔牛筋的新房而来,人群也跟在队伍后面涌着,从远处看,像一片黑压压的蚁群。

新娘子是蚁群中的一个亮点。迎亲的队伍在我们住的小院门口立住,新娘子被牛筋搀扶着,下了嫁车。鞭炮声响起了,吹鼓手们更加卖力地把一曲《百鸟朝凤》吹得有跌有宕,撩人心扉。

穿着一身红嫁衣的孙满月今天显得格外漂亮,也格外纯朴,也许是离开娘家的缘故吧,她的眼睛红红的,好像刚刚哭过的样子,脸上像思牛山上的雾霭一样,抹了一层淡淡的忧郁。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婚礼开始了,牛筋和孙满月并肩给牛屎鞠躬。牛屎早就打扮一新,精神抖擞地坐在了贴有“禧”字的一张太师椅上,嘴里不停地“嗬嗬”地笑着。

一串一万响的鞭炮从屋脊上吊了下来,几个人用烟头触了炮捻子,便哄地散开,小院里顿时被响声和烟气弥漫。这时,从新房里撒出了染了红、绿各色的花生、枣、核桃等物,村人们管这叫“喜果子”,这是专门分撒给前来瞧热闹的村人的,据说吃了“喜果子”避邪,讨吉利。村人们都蹲下身去抢起来,院子里黑压压一片人,像要把院墙挤塌了似的。

在城里长大的诗诗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见到这样的风俗,也禁不住俯下身去,和村人们一起抢起“喜果子”,被人踩着了脚,竟也不嫌疼。

满脸喜气的牛筋挽了满月的胳膊正要步入新房的时候,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刺耳的警笛声。警笛声由远而近,由弱渐强,在牛筋的大门口戛然而止。所有的人包括新郎、新娘都转过脸来,向警车看去。

从车上下来了三名戴大檐帽的警察,在村干部的带领下径直向牛筋家走来。一名高个子警察走到牛筋面前,礼貌地点了点头,说:“对不起,打扰了。”然后又问满月:“请问你是孙满月吗?”

满月机械地点了点头。

高个子警察掏了一本证件在满月面前亮了亮,说:“今天是你们大喜的日子,本来不该在这时候打扰你们,但是公务紧急,请你跟我们去一趟派出所,拜托了。”

牛筋一把推开高个子警察,护住满月,生气地说:“你们要干什么!”

高个子警察依然彬彬有礼地说:“请不要误会,我们只是请孙满月同志去作个证明,很快就会回来的。”

正当牛筋拽着满月坚持要进洞房的时候,牛屎从人群中挤了过来。他看了看满月,又看了看牛筋,说:“牛筋,让满月去吧,一切都会弄清楚的。”

就这样,牛筋眼睁睁地看着满月上了警车,消失在思牛山迄逦的小径尽头。

婚礼不欢而散。

满月被公安局的带走了!村人们从闹新房的喜庆氛围中转过弯来,奔走相告传播着这个惊人的特大新闻。

在牛蹄村人的记忆中,警车的光临是极为稀罕的,前年来过一辆,那是因为村里的小青年富贵糟蹋了邻村的一个闺女,被逮了起来。可更令村人们难以置信的是,公安局带走的不是别人,而是人见人夸的满月呀。

“公安局的怎么能随随便便带人呢,难道满月在外面犯了法?”几个吃饱了饭没事干的村妇凑在一块嘀咕着:“可一个女孩子家,能犯啥法哩?”她们百思不得其解。

人散尽了,院子里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只有一只鸡在地上悠闲地踱着步子,不时啄一下人们抢碎了的“喜果子”。牛筋呆呆地站在院子里,望望天,太阳已经很高了,空中净净的,一丝儿云彩也没有;邻居家的那棵粗大的梧桐树上,一只喜鹊在懒洋洋地梳理着羽毛。院子里,那个偌大的烫金红双“喜”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老爹牛屎坐在门槛上,一口一口抽着烟。烟雾在他紧锁的眉头间缭绕,经久不散。

事情来得实在突然,我和诗诗怎么也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此时说什么话也都是多余的,况且,别说我们,就是牛筋父子俩,也依然如在梦中啊。

晚饭时,牛筋父子俩一口也没有吃,我和诗诗急急地扒拉了两口饭,安慰了他们几句,就回到了房里。

日头在思牛山顶上收尽最后一束光线的时候,孙满月回来了。她仍旧是被那辆警车送回来的,那个高个子警察见到牛屎和牛筋时,说了一大堆道歉的话,然后才坐上警车走去。

牛筋激动地拉着满月的手,反复地看来看去,关切地问:“他们没咋着你吧?”

满月浅浅地笑了笑,反问:“他们能咋着我?”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他们找你做什么证?你还有事瞒着我们吗?”牛筋急急追问。满月却轻轻揉着衣角,低下头去,默不作声,那样子,像是有话,却不便说出。

见此情景,牛屎使劲抽了口烟,连声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那我就先回去了。”

看着牛屎孤零零的样子,我和诗诗决定一块送他回家。

天擦黑了,牛蹄村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雾气里。穿过狭窄的胡同,脚步声显得特别沉闷,偶尔踢着了一两块石子,滚动的响声从石头墙壁上折回来,又放大了弹回耳膜。

牛屎叹口气,默声走着。村人们不时擦肩而过,就没话找话地问:“牛哥,吃过了?”牛屎便答,吃过了。村人又显关切地问:“听说满月从公安局回来了?”村人说这话时,带一种试探的口气,并且停住了脚步,希望从这里能得到些什么信息,哪料到平时喜欢开玩笑的牛屎今天却一反常态,只答了一句“回了”便脚不离地往前走去,弄得村人懵懵的,不知道他说的是满月回了,还是牛屎自己要回了。

安顿牛屎早早睡下,我和妻开始返回牛筋住的新房。牛蹄村的夜晚是静谧的,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大部分都休息了。“此时,牛筋和满月也该'洞房花烛夜’了吧。”我笑着说。

其实,我是在没话找话。这段时间,我们之间的思想交流太困难了,有时说话也是相互赌气。事情由一个小姑娘引起。

那是去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我正在学校门口散步,突然,一个头发凌乱的小姑娘慌慌张张地跑来,差点撞到我身上,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她刚从一伙人贩子那里逃出来,那伙坏人正在到处抓她,希望我能行行好,救救她。我见她也就是十五六岁的样子,衣衫不整,满脸污垢,确实十分可怜,就把她带到家里,让她吃饱了饭,又让她换上了诗诗的一套衣服,然后,拨通了“110”,向公安机关提供了人贩子的具体地址。因为小姑娘的家离这里太远,我就把她安排在学校的招待所里住了下来。诗诗下班回来,得知此事,埋怨我多管闲事,说现在这年头,什么样的骗子都有,万一她是个骗子怎么办?我嫌她说得难听,和诗诗吵了几句。第二天,我就打发小姑娘回家,没想到她怎么也不愿意回去,说自己是出来挣钱的,钱没挣着不说,还差点把自己丢了,没脸回去,请求我好人做到底,帮她找一份工作。我一个亲戚开了一个服装公司,正好缺人,就瞒着诗诗把她介绍到了服装公司打杂。可是这事还是让诗诗知道了。诗诗这人有个怪脾气,她要是不生气时,话特多,且有什么说什么,无拘无束,她要是生了气呢,却句句话语刺得你难受,听着听着就忍不住要还击两句。可她要是真生气了,能连着几天不理人,看都懒得看你一眼。来思牛山以前,我们已经有一星期没有说话了。

在牛蹄村的小胡同里走了一袋烟工夫,我们来到了牛筋的新房。刚走到院门口,就听见里面传出很响的争吵声。进得院来,见牛筋的新房已拴上了门,用粉红色的薄纸糊着的玻璃窗上,散着柔和的灯光。灯光中,模模糊糊有几个人头在轻轻晃动,把诗诗吓了一跳,紧紧地攥住了我的胳膊。我知道,在牛蹄村,无论谁娶媳妇,新婚之夜都要有人听洞房的。不过今天他们赶得不巧,正遇上小两口吵架。

“简直是丢人!”是牛筋气哼哼的声音。

“我是被逼的呀!”满月的语调已经带些哭腔了。

里面争吵声时高时低,具体内容听不清楚。诗诗问要不要敲门进去劝一劝,我告诉她此时进去不甚合适,要不然的话,那么多听洞房的人早就进去劝了。

我们进了自己的房间里,被满月的事一直困惑着,怎么也没有睡意。“满月是不是真的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要不然……”未等诗诗说完,我就捂了她的嘴。这些话,岂是可以乱加猜测的?

过了好大一会儿,新房里的争吵声渐渐熄了,看样子应该和好了吧,我想。

正在这时,我们的房门“咚咚咚”地响了三下。我忙去开门,一看,竟是牛筋。

牛筋目光呆滞,满脸憔悴,全然没有了上午拜天地时的喜气。“你不在新房里陪新娘子,到这里有事么?”我试探着问。牛筋没有言语,一脚跨进屋,就自找了板凳坐了下来。

“满月呢?”诗诗问。

“在屋里”。

“怎么让她一个人在屋里呢?要不要我去陪她一会儿?”诗诗又说。

“让她一个人静一会儿吧”,牛筋轻轻地说。或许是近日操办婚事太累了,也或许是婚礼上的这个小插曲对牛筋打击太大了,牛筋就连说话都显得有气无力:“叔,婶,您是城里人,见的事多,我也不把您当外人,您能不能告诉我,城里真的有那么多坏人吗?”

“牛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唉!”牛筋双手抓了头发,极其痛苦的样子:“都是我的错,怎么能同意满月出去打工呢?她一个女孩子家,没走过远门,又没依没靠的,到城里去怎么能叫人放心呢,我真是钱迷心窍了。”

“我没有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在山后的村庄里,满月有个表姐,一直在城里打工,收入比较可观,去年春天,她来满月家走亲戚,见满月在家闲着,就鼓动她一块出去打工,还拍着胸脯说一定能赚大钱,当时满月有些犹豫,找我商量,我那时盖这间瓦房,正缺钱用,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就同意了。满月只出去打了半年的工,就回来了,我打听外面的情况,她只说外面水土不好,待不习惯,别的什么都没提。今天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才知道她有事瞒着我。”

诗诗专注地听着,眉头紧皱。牛筋停了停,慢慢地点了一根烟,猛吸了一口。

“刚才我问她,她才说了。她出去以后,才知道她表姐原来是不干净的,专门介绍乡下女孩子进城去干什么'三陪’。满月在饭馆里抹了几个月盘子,后来就介绍她去了舞厅,满月想回来,可是已经太晚了,老板把她卖给了一个黑脸男人,黑脸男人把她关在一个山洞里,三天没有给她饭吃,逼她陪一个老板睡觉,她死活不依,最后趁那个坏人不注意,咬断绳索逃了出来,吃了不少苦头,并且去公安局报了案,才回得家来。她怕我担心,一直不告诉我。今天老天总算有眼,那个拐卖妇女的黑脸男人被抓起来了,却死不赖帐,公安局的没办法,才找她作个证明。”

“满月是个好姑娘,你要好好待她啊。”诗诗听完牛筋的话,不知想起了什么,已经眼泪汪汪了。

牛筋低下头,说:“我觉得她吃了不少苦头,也很难过,但是事情来得有些突然,总觉得有些别扭,特别是发生今天的变故,村里人肯定说什么的都有,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件事情才好。”

“牛筋,谢谢你对我们的信任。”凭直觉,我感到牛筋心里一时转不过弯来,“如果你真心爱满月的话,以后就不要再提这件事情了,你想想,满月受了多少委屈啊,你应该多安慰她才对,不要再伤害她,给她增添痛苦了。”

“我控制不住自己,刚才我们还吵架了。”牛筋说:“主要是因为她瞒着我,我总觉得心里有一团阴影。”

“她瞒了你,是怕你担心啊。”我劝牛筋:“咱们都是男子汉大丈夫,有些事情要拿得起,放得下。我对你们两个人的事情了解不多,但是可以看得出来,满月对你是很好的,你不应该辜负她对你的一片真心啊!”

牛筋又坐了三五分钟,最后站起来说:“叔,那我就听您的,先回去了。”

牛筋边往门口走边说:“不过,不知道村里人怎么看待这件事呢。”

这一夜,诗诗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知她在想什么。

日头从牛头崖上升起了,牛蹄村又迎来新的一天。

按牛蹄村的风俗,结婚第二天是“回门”的日子。“回门”也就是回娘家,男方应请人抬很多肉、面等东西,正儿八经地感谢岳父、岳母。女家也杀猪宰羊,隆重招待。我和诗诗荣幸地成了牛筋小两口“回门”的陪客,一起去满月家。

我很感谢牛屎父子对我们的特殊关照,因为我知道,这个角色只有本家德高望重的长者才有资格担任。

这时,牛筋和满月已经有说有笑了,好像昨天的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诗诗很快也跟满月混熟了。

牛筋今天穿了一套西装,精神焕发,我们一行四人兴致勃勃地出了门。这时已经是上午下地干活的时间了,不断有村人拿了各种农具往村外走。无论遇见谁,牛筋老远就笑脸相迎,热情地打招呼,满月也“叔叔伯伯”地叫,声音甜甜的。可是,村人们只是机械地点点头,或是有些夸张地笑一笑,表情怪怪的,全无一点平时的热情,更没有一句祝福的话语。牛筋就敏感地一愣,满月的脸却一下子阴了下来。

满月家在牛尾岗附近,周围有一片桃树,景色非常优美。进得门来,孙家早就候在那里了。满月爹是一个精瘦的老头,先和我握了手,然后接过牛筋挑着的东西就进了屋。刚一落座,满月爹就将满月喊进里屋,表情十分严肃:“昨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弄得全村人都在戳俺的脊梁骨!”

满月有些着急地说:“爹,俺这不好好的吗!嘛事也没有,只是去派出所作了证明。”

“你到底做什么事啦,为什么非得要你去作证明呢,你听听外面的话,难听死了!说啥的都有,都知道孙家的闺女被人贩子拐卖了!你让爹的老脸往哪儿搁?”满月爹的嗓门越来越高:“出去干了几天活,挣的钱不够买仨核桃俩枣的,捅的娄子却不小!”

这时,满月已经是泣不成声了。

满月爹却仍旧未消气,“人家都直接说到我的脸上啊,说我管教不严,丢了咱村的人!想想咱孙家几代忠厚,什么时候丢过这样的脸面?”

诗诗搂了满月的肩膀劝她不要生气。我和牛筋则对满月爹说了一大堆好话,满月爹这才长叹了口气,“幸亏牛筋识大体,心量宽,没有见怪,要不你以后怎么见人?”

就这样,本来“回门”是喜事,却折腾得大家心头都压了一块石头似的,吃饭都不香。

牛筋和满月在洞房里吵架的内容被人添枝加叶地说了出去,各种关于满月的谣言在牛蹄村传了开来。有的说满月外表稳当内里风骚,出去挣脏钱;有的说现在“严打”,公安局的正在找证据,过几天还要来抓满月;有的笑话牛筋戴了“绿帽子”,娶了一只“破鞋”。满月再也不是人们眼中的好姑娘,而成了最为牛蹄村人所不齿的作风放荡的野女人。满月走在街上,那些长舌妇们就对她指指戳戳,嘀嘀咕咕,还用白眼剜着她;平时就嫉妒她能挣钱的女人,甚至撇起嘴来,故意大声地吐唾沫,然后还要往唾沫上跺上几脚。

满月脸色一下子憔悴了,好像苍老了十岁。我们和她说话,她也很少言语,吃过饭就早早地拴上屋门,再也不到街上去了。牛筋除了下地干活,也很少出去,成天板着面孔。

只有牛屎,成天叼着旱烟袋,不吭不哈的,老样子。

日子就像白玉河的水,平平静静地流着。

牛筋和满月几乎天天要和我们坐坐,说一说他们内心的苦闷,但是我们除了安慰他们几句以外,又能做些什么呢?

转眼间,来牛蹄村已有半月,因为要上班,我和诗诗得回去了。这天早上,牛屎来给我们送行。

在牛蹄村的这段日子里,我和诗诗几乎走遍了思牛山的每一条小路,看到、听到了许多令人感慨的事情,乡下是富了,可是乡下还存在着许多不是用金钱能解决的问题。临走的前天晚上,诗诗就说了她的真心话。她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尤其是在对待感情的问题上。她本来打算陪我了了来思牛山的心愿后就要和我分手的,然而现在,她认识到了自己的狭隘。她说,乡下的女孩子真苦。这次来思牛山,我们和牛筋小两口结下了深厚的友谊,真的要分开的时候,还有些舍不得呢。

听说我们要走,牛筋和满月也都恋恋不舍。在牛屎的陪同下,我们已经走到大门口的时候,牛筋小两口突然嘀咕了一阵子,对我说:“等一会吧,我们回去一下。”说着俩人风一样旋回新房,过了几分钟,一人背了一个帆布包出来。

“你们这是干什么?”诗诗不解地问。

“俺俩人想跟您一块出去,到省城去!”牛筋一脸坚定的神情。

“是啊,我们也要走”,满月憔悴的脸上出现一丝苦笑来:“如果在村里再待下去,我们就要被唾沫淹死了。”

“可是……”我觉得事情重大,有些犹豫地看了看牛屎。牛屎抽着烟,面无表情。

“叔,您放心,我们只是和您一块坐车,到了城里以后,我们自己找活干,绝对不会给您添麻烦的。”牛筋怕我不同意,急忙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们走了以后,牛哥一人在家,没人照顾啊!”我说。

牛屎把烟头使劲掐死,说:“卫兵啊,让他们跟你去见识见识吧!我身子骨还结实,能自己照顾自己。或许,在外面待个年把,时间一长,人家就把这件事忘了。”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我和诗诗只好默许了。

我们一行五人走出牛蹄村,来到白玉河的石桥上。那棵满身皱纹的老槐树像一具风化的干尸,却还在巍巍挺立着。牛筋望着老槐树,突然提出来要去牛尾岗那边去看看娘的坟。

牛尾岗上的一片松树下,一丘凸起的黄土,撑一蓬凌乱的杂草,旁边依稀有烧纸钱时留下的黄黄的印痕,这就是兰草的坟了。牛屎蹲在兰草的坟旁,一支接一支地吸烟,烟雾盘旋在他的头顶上,形成一个大的螺旋,就像是牛蹄村上空的炊烟。牛筋直直地立着,双腿在微微颤抖,眼里潮潮的,嘴角也在不停地抽动;满月把帆布包放在地上,双眼凝视远方,不知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呢?思牛山,牛郎织女待过的地方,却不断发生牛郎织女般的爱情故事。就是山下的这条路,三十年前,兰草和牛屎为了爱情,从这儿走出大山,闯荡了两年,受尽了折磨;还是这条路,今天,为了爱情,他们的后代又要走了,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呢?

牛蹄村静静地卧在那里,沉默不语。老槐树静静地立在那里,沉默不语。旁边的松树林里,几只黑翅乌鸦猛地蹬开树枝,往空中移去,边飞边发出一种谁也听不懂的的干叫,在山谷中震出一片回音。

【作者简介】相军(男),出生于沂蒙山区,入伍后到太行山脚下,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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