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道不济,狂歌即远谋|嚼白句
(——一场不成功却有收获的考据)
前两天翻读乡邑前辈诗人黄仲则的《两当轩》,抄了一首《偶成》:
“破浪乘风万里游,早时落魄更离忧。
邯郸洒泪轻邹季,邺下蜚声愧应刘。
白首之交贫好在,朱门箫管暮偏愁。
卧龙跃马终黄土,谁道狂歌非远谋。”
景仁先生是有清一代最好的诗人,他个性倔强,自然一生也就命运多舛。他的诗多抒发穷愁不遇、寂寞凄怆之情,沉郁苍凉是其诗作的底色。
诗盛于唐,至清,气势已近消散。
“请将诗卷掷江水,定不与江东向流!”
有清一代,虽旧诗气数将尽。但景仁先生之诗作,气象万千,元气淋漓,常有出人意料的惊艳之作,丝毫不输诗之盛世之人之作。上面所引这句,又是何等气概!
翁方纲评说景仁诗:“故其为诗,能诣前人所未造之地,淩、厉、奇、矫,不主故常”;包世臣说,“乾隆六十年间,论诗者推为第一”。景仁先生一生的好友洪亮吉说他的诗直追李白:“自湖南归,诗益奇肆,见者以为谪仙人复出也。后始稍稍变其体,为王、李、高、岑,为宋元诸君子,又为杨诚斋,卒其所诣,与青莲最近。”
“百无一用是书生。”秋白也最爱黄景仁诗。
乡邑友人养心斋主兄送了我一本1983年版1992年重印的《两当轩》给我,我时常翻读抄写。景仁先生诗中那种沉郁苍凉之气,尤其吸引我,因为我们所在的时代就是如此凄惶苍凉。
这首“偶成”,最后两句“卧龙跃马终黄土,谁道狂歌非远谋”,我尤其喜欢。
这两句诗,前句用诸葛公孙述之典,引的是杜甫原诗句: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
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
野哭千家闻战伐,夷歌数处起渔樵。
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寥。”(杜甫,《阁夜》)
诸葛亮是卧龙,辅佐刘氏父子三分天下,忠臣之名垂千古;公孙述跃马称帝,身死族灭。忠臣也罢,逆首也罢,其实最终都不过是一抔黄土。
后句用楚狂人接舆之典。楚王糊涂,接舆佯狂避世,曾迎孔子之车而歌。“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论语·微子》)”
王维诗《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中有:
“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
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
李白也有“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句。
从接舆到阮籍到五柳先生到李白,哪个不知道身存需远谋,狂歌是一种自保活法?我有一次和晓跃兄午夜在簋街喝酒聊及我们自己在酒桌及社交媒体上的表现,不也是这句“谁道狂歌非远谋”的写照么?世道不济,狂歌即远谋。
但是,在抄读过程中,我遇到的问题是,景仁先生诗中用典多,有如何我也不知道的。比如这句“邯郸洒泪轻邹季,邺下蜚声愧应刘”。
应刘,指建安七子之应玚和刘桢,他们都是为曹丕所看重的文人,文声斐然。而前句“轻邹季”之典,我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出处,不知其意。
于是,我上社交媒体求助,分别在微信朋友圈、微博和微头条发了段请教的话:“请教方家:‘邯郸洒泪轻邹季,邺下蜚声愧应刘’,这邹季,是指谁?是邹忌和季布么?”
浙大的周老师在外面,无法为我查询,提醒我说,应该从这两个人跟邯郸的关系上找,如果有,应该差不多;
微博网友燕山夜话2018说“邹忌和季布能扯到一起去麼?”
微博网友敬孝娴庭英j说:“如果是季布,应当是用了‘曹邱之责’这个典故。”
海鹏说:“邹衍也可能。平原君救了他。”
故乡刘毅兄说:“疑似邹阳和季布,他们俩都有背主之名,典取明珠投暗之意。”
我跟海鹏讨论,确实要找到这些人与邯郸关系。邹忌季梁倒与邯郸有些关系,但诗又何解?
海鹏说:“邹阳与大梁有关,与邯郸无关。邹或是阴阳家邹衍,他曾因为是齐国人受燕王怀疑而被囚,是平原君和门客公孙龙所救。赵之国都在邯郸,苏秦曾为赵相。”
微博网友枫亭看晚说:“感觉是邹阳与苏秦。邹阳狱中上书,苏秦(字季子)十上而归,都是落魄人。”
虽然最后也没有搞清楚黄仲则这“邹季”用的是什么典,但这个讨论过程,却让我大为受益。过去吴伯凡兄批评我读书说是“不求甚解”,这番探求,虽结果最终没解,但这样琢磨考据,确实有许多过去不曾体验的乐趣在里边。以后要多做。
梁启超说过:“考证古典之学,半由‘文网太密’所逼成。”
世道不济,狂歌即远谋。其实,世道不济,钻进故纸堆也是自保之原谋。考据就是这样出来的。比如乾嘉学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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