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架下夜江南 醉眼几曾看侯王|饭醉党
(多年前夏夜,和师兄酒后接着把盏)
喝酒,我进过高堂大院,入过苍蝇小馆,但我还是最喜欢在故乡旧宅喝酒。
我故乡老宅,两边高楼间,有一个两间大小的院子,院里有一口水井,这院子在乡下1980年代才盖起的楼房中算是罕见的奢侈;更奢侈的,也让人眼馋的,是有一株30年的老葡萄藤,主干已有成人胳膊粗,枝枝叶叶,蔓游在父亲搭起的架子上,覆盖了一大片院子,夏秋时节,任风过堂,坐在藤下,阳光穿破藤叶,细碎地打在身上,风景独好。
每次夏秋回故乡,我最大的梦想,便是在葡萄藤下,或全家围坐,或呼朋唤友,推杯换盏,流连不歇。
这几年夏天,因为私事公务,我都曾在夏秋时节回过故乡。师友们听闻我返乡,竞相邀约喝酒。我不喜在豪奢的宾馆喝酒,这不合我的性格。我总是以“葡萄架下,夜宴江南,推杯换盏,何处任逍遥”相诱,每每把一干兄弟全部忽悠到我乡下老宅大喝一次。我父母兄弟素来好客,虽然有时酷热难耐,但对我的师友上门,总是特别高兴,也觉蓬荜生辉。
人到齐之后,先在楼下的空调房里,摆开八仙桌,有时是大圆桌,或者两张八仙桌相拼,就着母亲兄弟的厨艺,家酿的白酒、酒厂的白酒,轮番上场。虽然也有劝酒,但我家喝酒,除了我母亲和弟弟各敬的一碗,其他全凭自觉。几个回合下来,有人逃离了,有人躺下了。
待到兄弟们喝得七七八八,各自散去了,通常只留下一位兄弟,也是我的大学师弟,他酒量惊人,没带司机的话,通常住我家,我们哥仨还要来夜场。
打开院子里的电灯,先用井水泼地,降温,然后搬一张小方桌,放在院子里,周围放上几把椅子,又端了几碗残羹冷炙放小桌上,周围堆上冰镇的啤酒,脱下上衣,光着膀子,筛满一碗碗的酒,让母亲她们自去歇息,剩下的,便是我们哥仨的事了。
葡萄架下,佐酒的,除了残羹冷炙外,永远都是那些陈旧的有些酸腐的话题:故乡、父母、兄弟、工作……还有青蛙和知了的鸣叫,偶尔还有村里传来的几声狗叫,或者村前乡间公路上夜行汽车的轰鸣声。
你来我往,一来二去的,大碗酒下去,有安静的时候,靠在椅子背上,抬头望天,昏黄灯光下,透过藤叶缝隙能看到的,只是深邃的黑黝黑黝的夜幕,全然不像城市酒馆里喧腾的热闹,却也自有乡村独特的逸兴闲情。
偶尔也会酒多情乱,错愕中难免想自己北上南游,东奔西走,蜗牛角上,石火光中,挣扎努力之苦,醉意上来,也自黯然神伤。
但酒精的刺激,尤其是兄弟喝酒,毫无功利,最常见的情况是天没有热帽(斗笠)大。喝高兴了,端张椅子垫着,晃悠悠站椅子上,伸手揪下一串葡萄,洗都不洗,一粒粒摘了扔嘴里解酒。
夜阑人不静,酒到酣处,神伤已扔一边。兄弟们推杯击箸,大言炎炎,什么万千家财,什么君王富贵,什么豪华大宴,什么功名利禄,皆不如在这前有良田,后有竹林树丛,安居一方的农家小院里,全家康健,兄弟把盏,醉卧葡萄架下甘水井边的日子,神仙不换。
此情此景,虽然没有张孝祥“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的豪放,但也有朱敦儒的“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的气概。
自然,我们是葡萄架下醉江南。真不知今夕何夕。
(葡萄架下白天即景)
只是,故乡正在快速转变中,快得令人目眩。我家喝酒的这种风景,过去也曾常见,如今在乡下已很少见。我也不知道那一天,这美妙的喝酒老宅,转眼也成了万亩良田和城镇化铁铲下的瓦砾废墟了。
我担心,葡萄架下夜江南,醉眼几曾看侯王的生活,恐怕也来日无多了。
(原文写于2013年8月)
关于老朱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