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群星成群涌来,在山的那一边”|玩美神州
午夜,在先生的院子看星星。延庆(摄影:黑水先生)
3月下旬,朋友邀约前往延庆一处村庄散心,那里做了几间民宿。朋友说,朱老师,这民宿叫“先生的院子”,像您这样的人,最合适去那里散心喝酒。
惭愧,先生不敢当。不过,我倒是很好奇,民宿做在北京不挨景点的乡村里,到底是何种风格,如何吸引人?于是,有了这趟延庆“先生的院子”之行。
车从城里出发,驾车的朋友和做民宿的朋友相熟,介绍说这家做民宿的特点,就是在北京周边,离城区两个小时路程,适合忙碌的都市白领携家休闲散心。比我们早到的几位兄弟,早已在春日的阳光下在院子里轻松地喝茶谈天了。
从城里到延庆,我们确实开了两个小时车。下高速拐上乡路,路况很好,清静,车不多,树木夹道,蜿蜒远去。与江南温婉的遍地绿色相比,这个时候的北京郊区,还是黄扑扑一片,田野、树林、村庄、车道一起构成俄罗斯油画里常有的乡村风景,别有一种风情。
3月的北京,城里其实已是桃花盛开,柳树也黄了梢头。但远郊的延庆,节气还差了半拍。阳光下的柳树,虽然树梢也泛黄了,但显然比城里还差了些。如果树叶都长了出来,在这条路上骑行,该是多么赏心悦目啊。纵是现在,极目望去,一棵棵一排排的树木扑面而来,又往身后掠去,整天被手机和电脑屏幕弄得涩疼的眼睛,渐渐纾缓了。
到“先生的院子”所在的延庆刘斌堡乡小观头村时,正是傍晚。村子两侧不远处都是不高的山包,挺大的村子里非常安静,有点出乎我意外。在我江南故乡,这个时候村里应该是比较热闹的时候。我后来才知道,村里的年轻人也大多出去打工了。
朋友趴在围墙上欢迎我们,“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朱学东摄)
到院子门口时,但见不算高的围墙上涂抹了一层泥巴,过去乡村常见,现在新农村,尤其北京,估计很少见了。兄弟趴在院墙上跟我们招呼,他的背后则是枯竹树枝,及不远处的山包。这样打招呼的场景,我过去多在北方农村的影视作品和小说里才见识过,旧时青梅竹马的年轻男女隔墙打情骂俏,或者年长者站着闲聊,大致如此。
先生的院子是农民的旧院子原地翻建改造的,尤其是房间内部,全部做了现代化的设计和装帧,以符合城市中产阶层的生活习惯,主屋含一个分隔的客厅,两间大小卧房,摩登的双人床取代了北方火炕,抽水马桶和淋雨更是北方乡村罕有的现代设施,临院子一面,落地窗户取代传统农家院子的墙嵌小窗。边上是改造过的厨房,也不再是乡村大灶。
院子里整齐堆放着几跺老玉米,这是典型的北方特色。种了竹子——雅人喜欢竹子,宁可食无肉不可居乌竹,不过,似尚未成活。还有几株树,不知是老院子留下的,还是新栽的。北方乡村院里多柿子树——老舍就在自己的院子里植了两棵柿子树,秋天时红柿子缀满枝头,故雅称丹柿小院;若我长住,还想再植上两棵枣树,就像鲁迅在《秋夜》里,在后院,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我想植在院中,“一株是枣树,另一株还是枣树”。柿子和枣树,都是北方随处可见的树种,耐旱耐寒,既有收获,也能装点风景,实两得之举。像我这样的老饕,自然还很想再种棵香椿树……
院子里的地面,除了铺了石砖,还种了城里绿化的草皮——我觉得不若撒些野草的种子,野草生命力旺盛,无需打理,独成风景。若诗人来驻足,若是野草,也许酒后余兴,也会乘兴吟咏一番,就像先生在《秋夜》里写他见过的不知名的小草的花:“她在冷的夜气中,瑟缩地做梦,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梦见瘦的诗人将眼泪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诉她秋虽然来,冬虽然来,而此后接着还是春,胡蝶乱飞,蜜蜂都唱起春词来了。她于是一笑,虽然颜色冻得红惨惨地,仍然瑟缩着。”没有人会留意城市人工草皮。
远山,近树,新月。(朱学东摄)
小屋(朱学东摄)
在候饭之际,站在院子里远眺,太阳已经下山,但天色还亮,弦月遥挂在西天,院子里的柿子树枝条戳向暗蓝色的天空,与不远处黛色的山包构成一幅宁静的画面:远山,近树,新月,小屋……
没有狗叫,没有炊烟,也没有乡村通常的呼儿归家的声音,本院的几位大老爷们侃侃而谈的嘈切,更让这村子显得安静。
与曾经的同行、诗人朋友仲伟志兄在先生院子买醉(摄影:于杰)
饭菜,当然得有本地特色。早春是北方乡村青黄不接的时候,时令菜蔬很少。故菜以本地晒干的萝卜干、豆角干等,放在木炭炉锅上,炖豆腐猪肉等,这个季节这种吃法正合适,若冬日,雪夜围炉,把盏言欢,更是惬意。气温再高一些,此种吃法就不合适了,需换农家小炒就现烙的饼。作为老饕,对于此晚的炖锅,略有遗憾,豪爽虽具,但北地饮食的粗粝,也可见一斑。我想,若是同样的原料,再适当加些同样是北地乡村的白菜粉皮土豆,配之以大块五花肉炖煮,才真正过瘾豪放,又好吃。
当然,像我们这样的人,总是少不得要喝上些白酒。嗯,本地农民采摘的山楂榨汁,很开胃,也助解酒消化。
酒足饭饱,一群人神吹胡扯之后星散,各自去往自己的院子歇息。热闹的院子顿时安静下来。我与两位摄影师和诗人兄弟同住这院子,晚上,对于他们才刚刚开始。
夜深更静,路灯歇了,夜枭也歇着了,摄影师朋友要拍星星。
星星?有星星么?我问。
当然,关上灯,稍一会儿,满天星星。朋友告诉我。
我许久没有看到过满天星星了。
在北京,即便天气很好的午夜,夜班后回家,在城市街灯霓虹闪烁下,最多也只能看到几颗疏朗的星星悬挂高空。在江南故乡,如今晚上人间的光亮,也掩没了曾经的漫天星光。
我上一次看星汉灿烂,应该是在2014年8月底的雅丹魔鬼城附近了。没有尘埃遮蔽,没有人间灯光的袭扰,午夜躺在旅舍门前停车场上的水泥地上,看着高邈天空的漫天星光,一切思绪随之瓦解,只有圣洁的静默。
我并没有奢望在北京,还能看到漫天星光。但是,这晚上,在先生的院子,关上房间的灯光,盖住院子里的地灯,仰脸,突然,
(摄影:刘巍)
“看星星成群涌来,在山的另一边。”
蒂斯黛尔在《孤独》一诗中写的,如此真切地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转瞬间,原来黑乎乎的天幕上,出现了如此多的星星,闪耀,头顶上就是大名鼎鼎的北斗七星。
我跟诗人兄弟伟志说,我突然想起了蒂斯黛尔的诗,《我知道那些星星的名字》:
“我知道那些星星的名字,
金牛、天鹰,
我知道他们所经的路径
登上广阔碧蓝的天梯。
……
我仍无法判断你是爱我
还是根本没有动心。
我懂得很多事情,
但是年岁来来去去,
我至死无法得知的答案
却始终憧憬。”
(摄影:黑水先生)
(摄影:黑水先生)
虽然,我并不真是像蒂斯黛尔说的那样,知道那些星星的名字,但是,她那首诗,突然如此贴切,如此慰藉我,在寒冷的春夜。
我也想起自己幼时在江南的夏夜,躺在门板上,听祖母摇着蒲扇给我们讲“地上一个人,天上一颗星,好人死了就变成了天上的星星……”
在静寂无声的寒夜,我仰望星空,看天幕上密布的星星,以及偶尔飘过的白云,突然觉得如此平静,思绪已飘往不知道的远方,眼睛依稀湿润了。
“仰望群星的时分,我一清二楚,
尽管它们关怀备至,我亦有可能赴地府,
可是尘世间我们丝毫不必畏惧
人类或禽兽的那份冷漠。
倘若群星燃烧着关怀我们的激情,
我们却无法回报,我们作何感想?
倘若无法产生同样的感情,
让我成为更有爱心的人。
尽管我自视为群星的崇拜者,
它们满不在乎,
现在我看群星,我却难以启齿,
说我成天思念一颗星星。
倘若所有的星星消失或者消亡,
我应该学会仰望空荡的天空,
同时感受天空一片漆黑的崇高,
虽然这样可能要花费一点时间。”(W.H.奥登,《仰望星空》)
我没有想到,在北京的郊区的午夜,我竟然还看到如此繁密的星星,而且如此打动我。这是在先生的院子的意外之得。
夜里,我是睡得如此安详。是最近少有的深度睡眠。
凌晨的院子。(摄影:刘巍)
一早醒来的时候,但听得喜鹊在枝头呱噪。出门晨练的时候,早晨的村庄依然静寂无人,安宁详和。另一个院子的兄弟们,睡觉连后院院门都没关,房门也是虚掩的,一推就进。好在据说这个村子几十年来没有发生过一次治安案件。
早上周围似有些晨霾——城里的朋友说,京城霾重,但阳光一出,周围突然豁亮起来,天高云淡,空气奇迹般地洁净了。喝完小米粥,一杯清茶,一本书,坐在阳光下院子里的摇椅上,最为惬意放松了。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
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杜甫,《客至》)
当然,北方乡村多缺水,舍南舍北春水是没有的了,这有些遗憾;群鸥没有,喜鹊乌鸦不少;春花还不曾满地,是因为时令未到;而市虽远菜肴佳酿却丰足,我们已不用像杜工部那样哀叹了;至于趴在墙头,隔墙呼取对饮尽余杯,倒是指日可期了。
蓬门今始为君开。
(作者系网易新闻 网易号 “各有态度”签约作者)
关于老朱煮酒
更多分享,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