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惜春:看尽这繁华与落寞,也难抵这一世的荒凉

红楼梦

《红楼梦》写了一场梦,写了一个大家庭怎样从繁华走向落寞,从烈火油煎、鲜花着锦之盛到大厦倾覆的一系列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有人欢笑,有人哭泣,有人志得意满,有人贫穷失落,有人纯真烂漫,有人机关算尽......这所有的一切,最终都像书中所说的那样,“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尘归尘,土归土,三春过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在这场梦中,有宝玉和黛玉旖旎的爱情之梦,有可卿和贾珍的不伦春梦;有元春的赫赫皇家之梦,也有王熙凤只手遮天的权势之梦;有探春心心念念的嫡庶之梦,也有薛姨妈口口声声的金玉良缘之梦......

这场梦写尽了梦中人的醉生梦死,也写了梦中人的委曲无奈。多少人,汲汲于富贵;多少人,戚戚于贫贱。只是最终,就像小红说的:“千里搭长篷,没有不散的筵席......”这梦,终究有醒的时候。可是很多人,醒来的时候,早已一无所有,只剩下空空。

贾惜春

这其中,有一个人,醒得特别早,尽管她很小;醒来特别清醒,尽管被人误解。她,就是贾惜春。

惜春这孩子真是一个可怜人。她是贾家四姐妹中最小的一个,父亲在一出场的时候就年事已高,而且整日里沉溺修道炼丹,不理事务。她的胞兄贾珍,又是一个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的人间败类。整个《红楼梦》,从始至终也没有提到过她那可怜的娘亲。应该是她的娘亲早就已死,所以她一直跟随贾母长大。

即便如此,贾母也只是捎带管管她。前面还有元、迎、探三个姐姐,中间还来了一个林妹妹,独独夺了元春之外所有人的恩宠。

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

可是,就算没有林黛玉,她也不是贾母最爱的。更何况,贾母最爱的,毫无疑问还是她的宝玉。

贾惜春

在林黛玉初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眼中的惜春“身量未足,形容尚小”,竟然省却了容貌描写,直接说她“身量未足”,可见一开始就是一个小孩子。比黛玉还小。

每次宴会几乎都有她,但她从来占不了任何人的风头。她就像一个影子,有三姐妹的时候,她总会出现,出现了,也不会掀起任何风浪,更不敢像林妹妹那样“三天好了,两天恼了”。换句话说,她的存在,就如同不存在。

也许正是因为从小缺失了父母的关爱吧,她那些微的存在感让她觉得缈若青烟。有父如无,有兄如无。从来没有人问问她,你好不好,你想要什么。从来都是,贾母给什么,她就要什么。

三姐妹

那种孤独感应该是沁入心肺的吧,她就只有和尼姑庵的小姑子相伴。由于王夫人喜欢利用馒头庵的尼姑来施舍,一来二往,她也便和这里的小姑子智能儿混熟了。于是,当周瑞家的送花来的时候,看到了以下场景:

只见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儿一处顽笑,见周瑞家的进来,惜春便问他何事。周瑞家的便将花匣打开,说明原故。惜春笑道:“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可把这花儿戴在那里呢?”

贾惜春

如若不是深感人生无趣,小小年纪何以说出如此话语?宝钗的不喜花儿粉儿,是因为她要恪守封建闺范,给大家做出一种样子。而她竟是要绝情而去,什么花儿粉儿,戴上了,又有谁会关注呢?

上元佳节,贾政令制灯谜,她小小年纪竟然出语惊人。着实把人吓了一跳。

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

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

这再一次说明,她觉得自己就像海灯,尽管沉沦苦海,却仍旧自有光明。而那光明,就发自自身。是啊,从来没有人曾经照亮过她的人生,她所能依靠的,就唯有自性。这也是她一直以来想要出家的原因。

惜春

但惜春并非真的就内心完全枯寂,她也曾渴望绽放。刘姥姥进大观园,说了一个笑话,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惜春离了坐位,拉着他奶母叫揉一揉肠子。后来,“母蝗虫”的到来,引得贾母留给了她一个重大任务,那就是画出大观园那日的盛况。

有了这个由头,她正好可以不去参加诗社,于是乐得告了假。毕竟,那是宝黛二人的专场,其他人都是陪衬。尤其是她和迎春,本就不擅长诗歌,基本上回回都是炮灰。

黛玉道:“论理一年也不多。这园子盖才盖了一年,如今要画自然得二年工夫呢。又要研墨,又要蘸笔,又要铺纸,又要着颜色,又要……”刚说到这里,众人知道他是取笑惜春,便都笑问说:“还要怎样?”黛玉也自己掌不住笑道:“又要照着这样儿慢慢的画,可不得二年的工夫!”众人听了,都拍手笑个不住。宝钗笑道:“'又要照着这个慢慢的画’,这落后一句最妙。所以昨儿那些笑话儿虽然可笑,回想是没味的。你们细想颦儿这几句话虽是淡的,回想却有滋味。我倒笑的动不得了。”惜春道:“都是宝姐姐赞的他越发逞强,这会子拿我也取笑儿。”

宝黛这个“又要照着这个慢慢的画”,可不就是开玩笑地取笑她借故不参加诗社么?不过,这些都是善意的,她也不甚介意。

惜春作画

她最不能让人理解的,恐怕是对于抄检大观园中对丫鬟入画的态度了。她的态度坚决到让人难以理解。按理说,入画不过是替她哥哥收着了贾珍赏给的东西,算不得什么大的过错,只要惜春说几句好话,就完全可以不计较了。谁知道,惜春竟然丝毫不念及与入画的主仆情谊,还对凤姐说:“我竟不知道。这还了得!二嫂子,你要打他,好歹带他出去打罢,我听不惯的。”甚至还叫王熙凤“嫂子别饶他这次方可。这里人多,若不拿一个人作法,那些大的听见了,又不知怎样呢。嫂子若饶他,我也不依。”

好像是无论王熙凤还是尤氏,都认为入画这事儿没什么大不了(本来也不是什么大罪),但惜春竟然不希望饶过入画,“这些姊妹,独我的丫头这样没脸,我如何去见人。昨儿我立逼着凤姐姐带了他去,他只不肯。我想,他原是那边的人,凤姐姐不带他去,也原有理。我今日正要送过去,嫂子来的恰好,快带了他去。或打,或杀,或卖,我一概不管。”连入画跪下哭求也没有用。

贾惜春

不但如此,她还说自己也年纪大了,也不要往他们(尤氏)那边去了。问是为何,自然是因为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而尤氏说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问他们?惜春说:“你这话问着我倒好。我一个姑娘家,只有躲是非的,我反去寻是非,成个什么人了!还有一句话:我不怕你恼,好歹自有公论,又何必去问人。古人说得好,'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何况你我二人之间。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够了,不管你们。从此以后,你们有事别累我。”

这话说得十分让人冷心,怪不得尤氏说她“是个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总之,她以自己决绝的态度,“退还”了入画。也从此,与宁国府划清了界限。

其实这件事,要说惜春冷血,倒也是真。但我们如果认真分析,完全可以理解惜春为什么会这样做。胞兄贾珍光天化日之下的所作所为,岂能有人不知的?既然连焦大那样的人嘴里都能骂出来,可见宁国府丑闻几乎无人不知了。甚至柳湘莲还对宝玉说,你们贾府恐怕就只有这一对石狮子干净。口碑口碑,有口皆碑,宁国府风评如此之差。主要原因在谁?当然是贾珍。既然贾珍赏给入画的哥哥东西,那么入画也和他们脱不了干系。惜春不一样,她不想卷入这种是非之中,名声如此恶劣,倘若她与宁国府走得近了,那帮人是很有可能把自己编派进去的。所以,她只能采取这种决绝的态度,与他们划清界限。这样做,完全是她洁身自好的表现。

妙玉

她的出家,和妙玉宝玉不同。妙玉出家,是出于迫不得已,心中实在仍有牵挂;宝玉出家,是因为心中牵挂早已死去,心死了才选择出家。而惜春,从一开始她就没有牵挂,从一开始她的心就是冷的,这颗心,从来没有人愿意用心去将它焐热。所以她只能自己来焐,而她的屋子,名为“暖香坞”,其实也是与宝钗的冷香丸遥遥相对。和她们相比,她什么也没有,这颗冰冷的心,只能自己来暖。

对于贾府而言,她是一个看客,冷漠的看客,“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看他们喜,看他们悲,看他们生,看他们死。如果说一开始送花的时候她还只是存着出家的心,那么眼睁睁看着三春一个个的命运帷幕揭开,她终于知道,人生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命运给予她的究竟是什么,于是决绝地选择了出家。也许这是她最好的结局。

虚花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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