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竹坡说“潘金莲不是人”,《金瓶梅》里潘金莲到底有没有人性?
对于《金瓶梅》中的主要人物,清代著名批评家张竹坡曾经有过这样的评价:“西门庆是混账恶人,吴月娘是奸险好人,玉楼是乖人,金莲不是人,瓶儿是痴人,春梅是狂人……”
对于这样的评价,张竹坡自有他的一番道理。
比如,他说吴月娘之所以是艰险好人,就是因为她明知道西门庆不干好事却不知道劝谏,反倒助纣为虐,不像孟子所说的“齐人之一妻一妾”可以“涕泣而劝”,反倒甘愿做好好先生;明知道李瓶儿和西门庆有关系,却贪了她的财而不建议她人嫁进来……
而对于潘金莲的“不是人”的评价,也确实有着足够的理由。
之所以说潘金莲“不是人”,大多是聚焦于潘金莲的无情无义和忘恩负义。
对于曾经的窝囊丈夫武大,她心狠手辣,一把砒霜就结果了他的性命;
对于武大前妻留下的女儿迎儿,她辣手摧花,污蔑她偷吃了角儿,用马鞭把她打得“杀猪也似叫”,还把她脸上用指甲掐了两道血印子;
对于曾经的初恋情人武松,她翻脸无情,在嫁给西门庆之后务求结果其性命,休要放他出来;
对于曾经的姐妹兼盟友李瓶儿,她毫不手软,先是设下计谋害死官哥儿,后又害死李瓶儿;
对于曾经的情敌宋惠莲,她心思歹毒,摇唇鼓舌搬弄是非,害她白白丢了性命;
对于自己的丫鬟秋菊,因为蠢笨无知,无数次打得“杀猪也似叫唤”;
对于曾经宠爱他的丈夫西门庆,病重之际并不见其有任何表示(月娘对天发愿,要往泰安州顶上与娘娘进香挂袍三年。孟玉楼又许下逢七拜斗,独金莲与李娇儿不许愿心。)病死之后就在他灵床前与女婿陈经济打成一片;
对于和她打成一片、难舍难分的女婿陈经济,不等他回来赎买自己就用王婆儿子王潮儿解渴,看见曾经的仇人武松回来言语乖觉、身材长大,还没等人叫就自己走了出来……
作为一个美貌和人品严重不相称的妇人,潘金莲算得上“积恶如山”,罄竹难书,谈笑之间就能让“强虏”“灰飞烟灭”。
如果说那些人都是“外人”的话,潘金莲却连对自己的亲妈——潘姥姥,也表现得非常不孝——仅仅因为一两文的轿子钱,就把自己的亲妈潘姥姥蹂躏得哭哭啼啼,还因为打狗的事情被劝而骂潘姥姥胳膊肘往外拐,单管里合外应。
或许,每当一个人完整地看完了《金瓶梅》,都会惊讶于潘金莲像小强一样顽强的生命力和非凡的“战斗能力”,更惊讶于一个人竟然可以做到如此干脆利落的无耻、无情、无义,说她“不是人”可能还算轻的了,更严重的可以说她禽兽不如。
尽管如此,《金瓶梅》中的潘金莲仍然不是一个模式化的人物,而是一个有血有肉有个性的人物,甚至是塑造得非常丰满的一个人物。
其实,潘金莲之所以变成这样一个人,并非她天生就是这样,而是有着深刻的社会根源。
换言之,潘金莲的悲剧,不仅是个人的悲剧,更是社会的悲剧。
作为南门外潘裁缝的女儿,潘金莲一出生就注定悲苦,九岁就做了王招宣府上的使女,十五岁又被转卖到张大户家,后来又被迫嫁给了武大郎这样的“三寸丁古树皮”。
在潘金莲的成长道路上,没有什么礼义廉耻的教学,只有吹拉弹唱、描眉画鬓这样勾引男人的技术。
出身低微的潘金莲天生有一种“战士”的品格——与天争、与地争、与人争,其乐无穷。
用西门庆的话来说,就是“单管咬群儿”。
天生丽质难自弃,“红颜祸水”用在她身上,再合适不过。
与西门庆的其他姬妾相比,无论财富还是地位,都不是潘金莲与生俱来的东西。
她所能凭借的,就只有美貌。
美貌是她的护身符,是让她获得一切的百灵药。
因此,她要拼命利用自己的美色来笼络西门庆,让包括西门庆在内的所有男人成为自己的裙下之臣。
越是通过这种方式能够得到好处,潘金莲对于这种方式的依赖程度就越高,这也成了她之所以越来越放荡的理由。
于是乎,疯狂地争宠,疯狂地释放自己的魅力,就似乎成了她证明自己以及她生命之所以存在的不竭动力。
潘金莲这种病态的心理,除了反映到妻妾争宠上,自然也反映到了她对其他人的态度上。
比如她对武大女儿迎儿和丫鬟秋菊的虐待,完全是因为在情爱方面无法得到满足。
对于西门庆、陈经济等人的背叛,是因为她不相信某一个人可以对她拥有真心,或者说,她已经被生活异化成为一个麻木不仁、不相信真爱的人。
至于身为亲娘的潘姥姥,因为没钱,不但一出生难以给她好的条件,到头来还要仰仗他,所以她才会对潘姥姥非常不孝。
亲娘也因为条件不好、不给自己长脸而遭到潘金莲的虐待。可是,这种虐待未尝不是她那种渴求心理的一种补偿。
潘金莲渴求得到荣华富贵和爱,可是潘姥姥什么都给不了他,所以她的内心对于潘姥姥是有着一种深深的怨恨,有着满腔的幽怨。
可她又深深地知道,这是她不能选择的,因此也不能完全怪潘姥姥。
当然,只有庞春梅最了解她,知道要强的她内心其实非常柔弱。而她也从来不曾吃过庞春梅的醋,甚至在春梅骂走了申二姐后,宁肯受吴月娘指责也不愿说她一句重话。
从这个角度上来看,潘金莲也是有“同道”的。
虽然这种“同道”更多表现为沆瀣一气,但庞春梅和潘金莲的姐妹情确实称得上是情深义重。
虽然潘金莲对于死后的西门庆没有什么眷恋,但却对因为帮她通同作弊的春梅被赶走而放声大
哭。而春梅也在潘金莲被撵出去之后极力撺掇周守备去买潘金莲,甚至宁愿自己低她一头也要让她进来。
兰陵笑笑生不愧是个高手,在写完潘金莲虐待潘姥姥后,转手就在同一回中写到了潘金莲和孟玉楼的“周贫磨镜”。而潘金莲给磨镜叟的小米儿和酱瓜,恰恰是潘姥姥刚刚送给她的。
可最讽刺的一幕偏偏出现在这时,潘金莲好不容易“善心大发”,却偏偏周济的是一个骗子。平安回头告诉她们,磨镜叟的老婆不是身体不好,而是刚刚昨天还从大街上走过去的媒婆。
连骗子都难以逃脱被骗,这个社会无可救药到什么程度,可想而知。
在亲娘潘姥姥死后,潘金莲不能看着入土,就拿出五两碎银子来,递给陈经济说:
“门外你潘姥姥死了,棺材已是你爹在日与了他。三日入殓时,你大娘教我去探丧烧纸来了。明日出殡,你大娘不放我去,说你爹热孝在身,只见出门。这五两银子交与你,明早央你蚤去门外发送发送你潘姥姥,打发抬钱,看着下入土内,你来家。就同我去一般。”
第二天,潘金莲问潘姥姥的棺材有没有入土,陈经济说:“我管何事,不打发他老人家黄金入了柜,我敢来回话!”而潘金莲听见她娘入土,也是“落下泪来”。
此时此刻,不知道潘金莲心里到底想得是什么,但在这一回中,在潘姥姥身上,我们终于看到了潘金莲那久违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