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皇粮梦｜私家史

（曾经一心想吃皇粮的新时代范进，于2000年9月，自己放下了皇粮铁饭碗。看，江湖上才有如此开心的微笑。）

我的中国梦是从梦想吃上皇粮开始的。

吃皇粮是什么？

古代中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都是给皇帝干活的，这些给皇帝干活做事的人，拿的粮食或俸禄，便是皇粮。如今通称政府发工资吃政府发放的食物。

在今天这个多元的时代，皇粮已经不是唯一的凭恃，所以也就失去了当年的耀眼光泽。

但是，在过去，生产力水平比较低，赋税又重，只有吃上皇粮，才是衣食无忧的保障。

即便到了人民公社时代，以我江南故乡鱼米之乡之富庶，父老乡亲之勤俭，在缴纳公粮税赋之后，所剩口粮，尚不足以整年饱肚，更有1960-1961年饿死人及逃荒新疆和江西的惨剧。整个M那个时代，只有吃“皇粮”所谓公家饭的人，才能免受饥馁冻寒之痛苦，还可以周济没有“皇粮”的亲朋好友。

我生虽晚，未曾见过饥馁倒毙场景，但饿肚子和挨冻的记忆，却是童年挥之不去的阴影。

所以，无论是父母长辈，还是自己，都盼着有一天家里有人能吃上“皇粮”。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不吃皇粮就只能务农，面朝黄土背朝天，初夏割麦插秧双抢，秋季收稻种麦，都是苦活脏活累活，天不亮下地，摸黑回家，一天下来，腰都直不起来。平时还要田间管理，耘稻拔草敲麦浇粪，等等，没有经历过的人，是不知道辛苦的。吃了皇粮，也就免了此苦。

但是，祖辈农民的我们，既无招工招兵指标，也无当官的红色基因，所以只有躺下梦想吃皇粮，起来继续面朝黄土背朝天。

幸运的是，中国在文革之后，恢复了高考。

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当年，我中考刚过重点统招分数线，所以没能填报师范。我选择了上高中。当时，我的那些成绩比我好的同学，许多去上了师范，中等师范，因为可以尽快吃上皇粮，减轻家里的负担，甚至早早帮上家里。我的一位小学同学，当年两次从师范逃回中学，最终被他父亲逼着，还是去读了师范，如今是我小学母校的教务主任，也是县里职级最高的小学老师。

不过，也就是从我们那年起，中考师范开始失去了魅力。大学的机会开始多了起来，虽然跟后来相比，还是录取率还是很低，不过，我的母校，是乡村名校，高考录取率很高。

我在高中时期的成绩一直很差，经常因看小说等被老师逮住，苦口婆心地以我父亲种卖水芹之苦供我上学教育我，幸运的是，1985年，我最终考得不错，上了名校，跳出了龙门。以至于我们村里人跟我祖母说，还是我家风水好，祖宗保佑啊。这话背后，其实是因我家过去是村里最穷的，土改时得分两间祠堂，也算有祖宗阴德。

（海淀路39号，1985.9-1989.7，我的大学）

“人民大学，出来就是县长啊”，向我和我父母祝贺的乡亲，都这样说，洋溢的热情交杂着艳羡，一点不输当年范进中举后的场景。

终于可以免遭饥馁冻寒之苦，可以直起腰不再受面朝黄土背朝天之苦了。

虽然，彼时已经分田到户，食物已经开始富足，但农民们总是担心，谁知道这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国家，还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所以，考上大学吃上皇粮，才是真正的落袋为安。这是农民的生存智慧。

大学四年，这个国家的物质财富越来越丰富了。这个国家的人民，给点阳光就灿烂，在那么小的空间里，已经创造出了过去不能想像的物质成就。不是土地不肥沃，不是百姓不能干，他们需要的只是松绑。

当然，那四年，在学校的我们，也经历了中国社会翻天覆地的变化。当年我们开学典礼坐在主席台上对我们赋予殷切期望的老人们，大多成了我们这一代人心中永远的痛。我们带着内心的伤痛，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学校，走上了社会。

我们那一届，择业不再是包分配，开始了双向选择。但是，“吃皇粮”依然是主流。

即便是我，经双向选择到北京印刷学院工作，虽然工资只有五十多块钱，另加15元郊区补贴，吃顿带肉片的菜还要几番盘算，但依然算是“皇粮”，旱涝保收。

但是，当年的印刷学院，僻居大兴黄村镇，虽说今天已经非常繁华，交通便利，但当年还是个比较荒凉的处所，尤其是学校的老师们，与外界的交流极其不便。

我萌生了去意。不过，与皇粮多少无关。这个时候，外面的尤其是大都市的世界已经开始精彩多元，不再像过去那样普天下都一样单调乏味。这才是我想离开的原因。

我试图自己找工作，通过广告去应聘，通过同学去寻找，要么失败，要么自己放弃。1994年，我参加了第一次中央国家机关公务员公开招考，进了新闻出版署。虽然工资依然很低，但这皇粮吃得更踏实了。

当年印刷学院还是新闻出版署的直属单位。在拿到新闻出版署分我的小房子的时候，我把当年印刷学院分我的小房子退还给了学校。直到今年夏天，我要把自己的档案关系放在人才中心，去印刷学院补办当年工资和行政关系证明时，还有朋友说，当年怎么把这边房子退了，那么多人都没退，你还是老实不肯占便宜啊。

是啊，占这个便宜干嘛？人各有志，这是我的基本理念。

我在机关混得还不错。虽然一张嘴老是招惹人，但毕竟自己努力，做事利索，领导信任，同事赞许，顺利经过了机关精简的风浪。2000年，我原来的领导调任，我也决定离开机关。很多人都很意外。这个时候，机关已经成了热门的职业，更何况，当时我的位置，还有不少人内心羡慕妒忌。

当年我的两位感情深厚的兄弟，都是我中学同学校友，他们俩都是大学一毕业选择了自主择业，都没吃皇粮，但都力劝我留在机关。其中一位同学，当时是一家美国高科技公司的高管，与我的业务素无瓜葛，直接跟我说，你在机关工资不高，我每月给你 5000元，反正我也不会找你办事，谈不上贿赂，你就在机关呆着吧。

我谢绝了兄弟的好意，义无反顾地离开了机关，而且不像其他人找个事业单位靠着，而是直接下了原来是民营后来戴上红帽子的企业，开始了飘摇江湖却身心开始释放的生活。

2000年9月以后，我的生活中，就再也没有一口皇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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