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圣女公墓，寻访俄国的那些灵魂（下）｜行走
（7月，应国窖1573之邀，前往莫斯科观看世界杯决赛。自然，也会顺访莫斯科的一些人文名胜。而新圣女公墓，是如今中国游客必到之处。许多人写过新圣女公墓，但是，作为受俄罗斯文学影响的半吊子爱好者，我对新圣女公墓的叙述，大概和别人关注的重点，既有相似处，更有自己的偏好。此为全文最后一部分。）
新圣女公墓法捷耶夫墓 图片来自网络，感谢网友供图
我中学时读过《青年近卫军》，他的作者法捷耶夫的墓葬也在新圣女公墓。我那个年龄读这样的书，都会很喜欢。鲁迅曾以日文和德文译本为基础，翻译了法捷耶夫的《毁灭》，译名为《溃灭》。我后来读苏联的小说，俄罗斯的小说以及诗歌和历史多了，知道法捷耶夫虽然曾经是斯大林的宠儿，其实命运也很悲惨，他一直很纠结，在赫鲁晓夫当政后吞枪自杀，“作为作家，我的生活失去了任何意义。我极其愉快地摆脱这种生活，有如离开向我泼卑鄙、谎言和诽谤脏水的世间。”他去世后多年才公开的遗嘱，曾希望埋在母亲身边，但这一遗愿未能实现，他还是被安葬在了新圣女公墓。他的墓碑，上方是法捷耶夫自己，下方，则是他笔下那些英勇牺牲的青年近卫军群像。
契诃夫墓。图片来自网络，感谢网友供图
“在安东·契诃夫所创造的生活的灰暗色调里，渗透着一种从容的、微妙的幽默感。在富于哲理的或关心社会的俄国批评家看来，他是独一无二的俄罗斯典型性格的独一无二的阐述者。要我来说明这种典型过去或现在究竟是什么，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因为它和十九世纪俄罗斯总的心理与社会的历史联系得十分紧密。有人说契诃夫总爱写一些可爱而一事无成的人物，这种说法不够准确，倒是这样的说法更确切些：他笔下的男女正是因为一事无成才显得可爱……”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俄裔作家纳博科夫这样评价他的前辈，那位伟大的小说家契诃夫。我上学的语文课里，就收录有他的《变色龙》，作为大师，我年轻时慕名读过他一些作品。2017年，我入手了一整套汝龙翻译的《契诃夫全集》。
新圣女公墓契诃夫的墓地用黑色盘花的铁条围栏，墓碑像一个白墙黑尖顶小屋，没有塑像，只有名字和生卒年月。他和夫人合葬于此。导游在墓前说，契诃夫有句名言：“要是你的手指头扎了一根刺，那你应当高兴地说，挺好，多亏这根刺没扎在眼睛里。要是你挨了一顿棍子的打，那你就应该乐得蹦起来说，看我多有运气，人家总算没拿带刺的棒子打我……”我想，这是导游的标准作业吧。
果戈理墓
契诃夫在墓园的邻居，则是果戈理。我上中学时，语文课本里有《钦差大臣》的节选。据说，在普希金逝世前，果戈理曾给他朗读《死魂灵》第一章，普希金听完后大声喊道：“天啦，俄罗斯是多么悲伤！”鲁迅在留日时期，果戈理曾是他最爱读的一个作家，后来鲁迅写《狂人日记》，就有果戈理《狂人日记》影响。
纳博科夫写过果戈理的传记，“当某个人告诉我，果戈理是一个‘幽默作家’时，我立即明白，那个人对文学一知半解。”“果戈理是一个怪人，不过凡是天才都是古怪的；只有充满活力的二流作家似乎才是心存感激的读者心目中聪明的老朋友，恰到好处地表达了读者自己对于生活的观点。伟大的文学则接近于荒诞。”
与其他人死后葬在新圣女公墓不同，果戈理是后来搬迁入园的。1931年，苏联政府强令原来安葬在教堂的一些墓地搬迁，果戈理就是这个时候搬迁入园的。导游会告诉你，搬迁时发现，果戈理的脑袋不知去向，至今成谜。所以，墓园里果戈理的墓葬，缺了那颗智慧的脑袋，但插了东正教的十字架。
大师与玛格丽特，布尔加科夫的不朽之作
我到莫斯科之前，做功课，知道布尔加科夫的墓就在契诃夫附近，但遗憾，我不认识俄语，导游也未告知，近在咫尺而失之交臂，这是非常遗憾的。布尔加科夫的经典名作《大师与玛格丽特》（又译《撒旦起舞》）我去年还重读过。
马雅可夫斯基墓。我同行的诗人伙伴，在莫斯科街头那座他的塑像前，曾敬上了一杯酒
马雅可夫斯基墓背景色是红色，一如他曾经是红色革命的代言人。爱伦堡在《人·岁月·生活》中这样写到：“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马雅可夫斯基做党的工作的时候连15岁也不到；可见这是时代的风尚”。墓碑上的马雅可夫斯基英俊严肃高傲——“每逢我路过高尔基大街，总要看见一个十分傲慢的人的青铜铸像，而我每次都感到十分惊讶，这竟是马雅可夫斯基的纪念像，它跟我所认识的那个人是多么不同啊”（爱伦堡，同上）。我年轻时曾读过一些马雅可夫斯基的诗，但一直没有喜欢，至今也没有完全明白，他在当年为何获得如此高的声誉，他被视为天才诗人。不久前我读完的茨维塔耶娃的女儿埃伏隆写的回忆录，里边对马雅可夫斯基的诗依然有很高的赞誉。同行的一位朋友是诗人，他认为，马雅可夫斯基是政治诗人，在政治化的岁月里，获得巨大声望是正常的，但政治过去，他的作品影响力就未必了。我不完全同意，赞誉他为天才诗人的，许多人也都是杰出的诗人。也许还是爱伦堡说的，马雅可夫斯基教给阿拉贡、艾吕雅、聂鲁达他们的，不是作诗的新形式，而是“选材的勇气”。当然，相对而言，曾被他严厉批评的阿赫玛托娃的诗，是我的挚爱，我喜欢被他批评的叶赛宁的诗也胜过马雅可夫斯基。
夏里亚宾墓
离马雅可夫斯基不远的，是夏里亚宾的墓。夏里亚宾是世界男低音之王，伏尔加船夫曲创作者。他曾经到访过中国，与梅兰芳等相识，相传正是因为夏里亚宾对职业的严肃态度，影响了梅兰芳，后来梅兰芳在演出前，再不喝酒。夏里亚宾旅法期间，看到教堂前衣衫褴褛乞讨的俄罗斯流亡妇女，很心痛，通过教堂神父捐赠了5000卢布，引发了轩然大波，被认为是资助白卫军，苏联国内要求剥夺他荣誉舆论四起，马雅可夫斯基写诗要求剥夺他荣誉。他去逝前曾拒绝归葬祖国，但苏联当局想法设法，最后让他归葬于新圣女公墓，白色的潇洒自如的半躺全身塑像，与批判他的严峻的马雅可夫斯基相望。他们和解了么？
肖斯塔科维奇墓
阿赫玛托娃有自己的《安魂曲》，肖斯塔科维奇说，《第七交响乐》和《第八交响乐》则是自己的安魂曲：“我毫不反对把《第七交响乐》称为《列宁格勒交响乐》，但是它描写的不是被围困的列宁格勒，而是描写被斯大林所破坏、希特勒只是把它最后毁掉的列宁格勒。”因为“战争来了，这成了大家共同的悲哀。我们可以诉说悲哀了，可以当着人哭泣，为失去的亲人哭泣……能够悲伤也是一种权利。但这种权利并非每个人独有，至少不是每个人始终都有……由于战争才能表达自己情感的人不止我一个。”（《见证：肖斯塔科维奇回忆录》）
在新圣女公墓，肖斯塔科维的墓碑只有简单的几个音符。音乐才是肖斯塔科维奇的真正墓碑。“几乎每个名字都附着一部悲剧，比莎士比亚的任何悲剧都悲惨。”
“我的交响乐多数是墓碑。我国死在和葬在不知何处的人太多了，即使是他们的亲属也不知道，我有许多朋友就是这种遭遇——到哪里去为梅耶荷德或者图哈切夫斯基建立墓碑？只有音乐能为他们做这件事。我愿意为每一个受害者写一首乐曲，但是这不可能，因此，我把我的音乐献给他们全体。”这句话与阿赫玛托娃《安魂曲》所表达的渴望，是如此相同！
“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诉。”宋人张先在他的名阕《千秋岁》（心有千千结阕）中这样说。这句话与爱伦堡在《人·岁月·生活》中的感慨异曲同工，都是肠断千古之曲：
“音乐有一个巨大的优点：它能不提任何事情，却道出了一切。”
一辈子在等待契卡登门的肖斯塔科维奇，如今静静地躺在新圣女公墓一隅，墓前鲜花不绝。
爱伦堡的这部书，让他获得了真正世界性的声誉
去往莫斯科之前，我的阅读和资料收集告诉我，爱伦堡和特瓦尔多夫斯基也葬在新圣女公墓。
爱伦堡是最早被介绍到中国的苏联作家之一。二战期间，他写的政论影响极大，希特勒恨得咬牙切齿，痛骂爱伦堡是“斯大林的宠奴”，下令“抓到后便在第一棵桦树上绞死他。”我很喜欢爱伦堡的《人·岁月·生活》。不过，导游似乎不知道他的墓在哪。
特瓦尔多夫斯基并不像其他作家一样，为中国大众所知。但是在苏联，他不仅是著名诗人作家（他的长诗《凭借记忆的权利》产生过广泛影响），还是是解冻时期的风云人物，两度担任过《新世界》杂志的主编，刊发了众多当年颇受争议却产生了巨大影响的作品。他在《新世界》刊发过格罗斯曼的《为了正义的事业》。爱伦堡的《人·岁月·生活》，就是在他主持《新世界》时在《新世界》连载的，这部回忆录在苏联乃至西方引起强烈反响，来被誉为苏联“解冻文学”的开山巨作，爱伦堡也因此获得真正的世界性声誉。1962年《新世界》第11期发表了索尔仁尼琴的处女作、反映斯&大林时代劳改营生活的《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这部引发巨大争议的作品，是苏联文学中第一部揭露斯大&林恐怖统治的作品。
2013年6月，特瓦尔多夫斯基塑像在莫斯科的斯特拉斯特诺伊大街揭幕。
蓝英年先生曾经介绍过特瓦尔多夫斯基的一件“趣事”：特瓦尔多夫斯基一次喝酒时曾问被他发现的诗人马尔科夫，有没有任何时候都欢迎你的女人，马尔科夫说，那要看分开多久。“无论多久”。马尔科夫说自己没有，打赌特也没有，特瓦多夫斯基立即拉马尔科夫上了出租车，去往一个方向，一路打听，最后在一个小区，特一户户张望，最后在一户窗户开在地面的地下室，特敲开了门，他透过窗户向里面张望，屋里的女人认出了他，打开门女人惊呼：“萨沙，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头发比以前灰了，眼睛也没以前蓝了，这么多年没见面，你过得怎样？”说完，就下厨准备酒菜。马尔科夫心里一阵酸楚，身为最高苏维埃代表，特瓦尔多夫斯基竟然也没有想着为任何时候欢迎自己的女人换套房子。
蓝先生说，在新圣女公墓，他离赫鲁晓夫不远，因为他们同一年去世。但导游则有些茫然。这个时候，我尤其觉得学好外语该有多重要。
当然，在新圣女公墓，还埋葬着许多杰出人物，像哲学家索洛维约夫，诗人勃留索夫（我抄过他一些诗）；我们熟悉名字的电影大导演爱森斯坦、邦达尔丘克；影响深远的剧作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飞机设计师图波列夫、米高扬；芭蕾舞女神乌兰诺娃；大马戏创始人尼库林，以及众多二战英雄。
这些历代俄罗斯的精英们，他们一起塑造了俄罗斯的灵魂，如今长眠于此，吸引着受他们影响的人们，也包括我，前来探访朝拜。
关于老朱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