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镭:文字般若 / 江苏
作者简介:张镭,笔名阿容,原名张龙桥,江苏宿迁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史记研究会会员,中国鲁迅研究会会员,著有杂文随笔十余部,长篇小说两部。
文字般若
文/张镭
一直认为,人的知识非天生的,而是后天的学习与人生历练的结果。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讲的就是这层意思。但南怀瑾先生在他的《金刚经说什么》一书里却向我们讲述了这么一个故事,这么一个人物——
八十年前我的老师见过一个和尚,本来是个剃头的师傅,挑个担子在乡下到处走,在清朝的时候,剃头的孩子不准参加考试,限制极严。可是这位剃头的大禅师悟了道,什么都懂,无所不知。他也有一个庙子,是方丈圆寂的时候,护法给他的。有人叫他杨和尚,有人叫他杨剃头。一般读书人去考他:杨和尚我有句话忘掉了,你看是出在哪本书里?他说:这在第几页那一本书嘛!我老师年轻的时候很调皮,故意去问他《红楼梦》上一句话,他都能回答得不错,那怪极了。有一个很有钱的人抽鸦片,想戒也戒不掉,后来只有去求这个杨和尚,杨师傅啊,你来帮我剃个头。剃头的时候鸦片烟瘾发了,鼻涕、眼泪直流,很痛苦,这位杨剃头在他背上拍了一下说:“脱了!”就是解脱,头也帮他剃好了。从此以后,这个人也再不抽鸦片了。
南怀瑾讲述的这个故事里的这个人物:杨剃头,杨和尚,很显然地,是一个没有读过书的人。可真是怪了,一个没有读过书的人怎么就会知道得那么多呢?连真正读书的人都难不倒他呢?
南怀瑾的文字告诉我们:这个杨剃头、杨和尚“悟了道”,于是什么都懂,无所不知。
那么,是否可以这样说:难道什么都懂,无所不知的人都是“悟了道”的?照此说去,那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的人都是不曾“悟了道”的缘故?
持有南怀瑾先生这种观点的,至少还有一个赵翼,一个袁枚。
赵翼是清朝人,是位历史学家,也是一位大诗人。他晚年写过三首很有名气的诗,其中一首是这样写的——
少时学语苦难圆,只道功夫半未全。
到老方知非力取,三分人事七分天。
意思是说,年轻的时候学讲话,讲不圆满,自己以为学问功夫还没有到家。到年纪老了才知道,学死了也没有用,因为努力只有三分,天才就要七分。
“书到今生读已迟”,此句出自清朝诗人袁枚的《随园诗话》,说的是宋朝大才子黄庭坚转世的事。
黄庭坚是北宋著名的文学家、书法家,字山谷,江西修水人。修水县志及许多文人笔记都记载过这个故事。
故事说,黄山谷得中进士之后,被朝廷任命为黄州(今芜湖)知州,就任时才26岁。有一天他在州衙内午睡,梦见自己走出门外,来到一处乡村,老远就看见一个满头白发的婆婆,一个人立在家门口的香案前祷告,口中喊着一个人的名字。山谷走近前,见香案上供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芹菜面,香味扑鼻,便不自觉地端起来大吃,吃完后回到衙门休息。一阵敲门声,把他的觉吵醒了,方知刚才做的是梦。不过,咂了咂嘴,很奇怪,自己的嘴巴里怎么留有芹菜香味?
想不到,次日午睡,再梦如昨。山谷醒来,再也坐不住了。遂起身步出州衙,循梦中道路行去,欲探个究竟。
行至一村落,所见景物竟同梦中完全一致。他径直走到一户人家,叩门而入,正是梦中所见的白发婆婆,便上前施礼,问婆婆何故在门外喊人吃面。老人答道:“昨天是我女儿忌日,她生前最爱吃的便是芹菜面,每年我都这样做。”
黄山谷感到惊奇,问道:“女儿故去多久?”婆婆说:“二十有六年了!”山谷突然意识到,自己今年不正是二十有六了吗?而昨天也正是自己的生日啊!遂再问老人女儿在世之情形,老人说,她只有一个女儿,生前特喜读书,信佛吃素,非常孝敬老人,但就是不肯嫁人。并发愿求来世转为男身,做文学家。到26岁那年女儿生病竟随病而去,死前对我说,她会回来看我的。
山谷大惊,急问:“她的闺房在何处?我可以看看吗?”
老婆婆手指着一间旧房说:“这就是!你去看吧,我给你倒茶去。”
山谷进得房间,房内陈设竟令他有些眼熟,靠墙立一大柜,上着锁,山谷问:“这里面是何物?”
“全是我女儿生前所读之书。”老人回答。
山谷说:“我想看看,不知可否?”
老人说:“锁匙不知被女儿放置何处了,自她去后我再也不曾打开。”
山谷想了想,说,锁匙应在何处,伸手一翻,果然找见。打开书柜,里面果真是许多的书稿。翻了翻,山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了,这些书稿中竟都是他每次应试的文章,而且一字不差!
天啊!山谷恍然大悟,自己前生曾是这个女儿之身啊!此地是前生的老家,白发婆婆便是他前生之母。于是山谷跪拜在地,仆伏老人脚前,含泪叫了声娘!母女隔世相认,自然悲辛交集。
黄山谷的梦,抑或故事,令诗人袁枚大为感叹,“书到今生读已迟”,可见,袁枚是深信不疑的。
看来,这世上的人,大凡要有所成就,就得有黄山谷那样的运气。而一个人若要想什么都懂,无所不知,那你就得有像杨和尚、杨剃头那般“悟了道”的本领。
如此一来,人生真是有趣得很了。如果一个人的成就完全地归因于前世的积造,那今生的情形便颇有点像“富二代”了,即不需要任何劳作便可丰衣足食,安享人生。这样的情形倒也不错,只可惜,我这个俗人所见的人生实在都是依靠今世的劳作而存活下去的。即便那些“富二代”们,他们的享乐也非前生而是享他老子今世的成果。
也许佛家要传达的那些东西,只有他们能说得清楚,弄得明白。所谓他们,当然是指信佛的那些人。而我自己既谈不上信,也谈不上不信。这种状态,其实很糟糕。我在文学上的毫无建树,朋友说,与我至今没有皈依某种宗教有很大的关系。我的糟糕也许正在于此:偏偏,我就是不相信这样一种关系说。
尽管我承认,宗教完全可以作为人类的信仰,这丝毫没有问题,但信仰能否决定一个人的事业成败,我认为是值得商榷的。任何人都不能武断地说“是”还是说“否”。
不过,说到文字,我的确觉得它有些意思,甚至于玄。同样是文字,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使用方法。同样的文字,有人就能写得令人叫绝,有人则写得如同白开水,没有一点味道。说话也是运用文字,和写作是一样的。会说话的人,出口成章、引经据典,就像那个杨剃头,什么都懂,无所不知。而有的人一开口就让人皱眉头,不是把话说得生硬别扭,就是把话说得低俗不堪。有人写文章能写成名,写成家,有人说话能说出名,说成家——口才好,也能成为家的,演说家便是。主持电视节目的那些个人,出镜的频率高了,便也能成为“名人”,“名嘴”,这个时代要出名,也委实不难。
读南怀瑾先生的《金刚经说什么》,知道了一个词:般若。什么叫般若呢?大致上说,大智慧就叫做般若。
但你并不能据此而认定,般若即智慧。南怀瑾说:
所谓般若智慧不是普通的智慧,是指能够了解道、悟道、修证、了脱生死、超凡入圣的这个智慧。这不是普通的聪明,这是属于道体上根本的智慧。所谓的根本的智慧,也是一个名称,拿现在观念来讲,就是超越一般聪明与普通的智慧,而了解到形而上生命的本源、本性。这不是用思想得到的,而是身心两方面整个投入求证到的智慧。这个智慧才是般若。所以“智慧”两个字,不能代表般若的整个含义。
般若这个智慧包含五种,就是所谓的五般若,第一种是实相般若,第二种是境界般若,第三种是文字般若,第四种是方便般若,第五种是眷属般若。五种的内涵就是金刚般若。
文字般若,简单意义上的理解,就是文字的智慧。
南怀瑾说:文字有它的境界,我们大家都读过书,都认得字,可是很少有人变成真正的文学家,因为优美的句子出不来,没有文字的般若。有的人出语成章,话一讲出来就是文章,每一句话都很优美,很漂亮,因为他有文学的境界,有文字般若。
我因为没有皈依佛教,所以,我悟不了道,就只能什么也不知,什么也不懂。即使写文字,也写不出什么好的东西来。文字般若显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获得的宝贝东西。它不止需要“悟了道”,比如杨剃头那一种,还需要前世是个读书人,比如黄山谷那一种。如果一个人既不能“悟了道”,又没有前世之功,那么,可以肯定地,你此生只能是一个凡夫俗子,受苦受难也好,做牛做马也罢,都不必有一句怨言。有许多俗人把自己悲苦的生命归因于自己的家庭、父母,或者某一个时代,这都错了。一切的一切都与这些无关,而完全在你自己。在自己哪里呢?一,没有“悟了道”之悟性,二,前生也是一个懒人。
在南怀瑾先生看来,文字般若,在悟道以后自然发生,并不是凭我们的聪明来的。聪明是想出来的,想出来的没有用。只有“悟了道”的人,他的记忆力才特别高,不光这辈子的事他想得出来,就是前一辈子读的书都知道。
“书到今生读已迟”。这辈子读书是为了来生读的,别指望现学现用,至少,袁枚是这么认为的。
说实在话,佛家的东西的确令人感到稀奇,感到诧异!宗教的东西似乎正是有了这些稀奇,这些诧异,才把我们牢牢地吸引过去。一些人想弄明白那些稀奇,不再诧异于那些稀奇,便跑将过去,但若干年之后是不是就弄得懂了,不再稀奇、也不再诧异了?我无从知晓。仅依我的估猜,以他们的入世之深,以他们的文字般若,未必就能“悟了道”。不管他们承认还是不承认,我都坚持认为他们虽然“进入其间”了,但所进入的只是形式而非心灵。某种程度上,我怀疑他们有那个能力真正地皈依,真正地进入其中。
尽管我也想弄明白那稀奇,那诧异,可我终究没有跟随那些俗人“进入其中”。不跟随,显然与个人的认知能力有关。这个能力就像我的文字般若的能力一样,非常有限,甚至于压根没有。既然我连基本的认知能力都不具备,我进入干吗呢?如果我怀疑别人没有悟道能力,我也同样没有这个能力。既如此,还是不进入为好吧!
不进入的确是个不赖的选择,可以享受两边的乐趣。稀奇的那一边让我可以继续稀奇,尘世的这一边尽管污浊,却也是世俗之人惟一的活命场。生而为人,我首先要享受做人的乐趣,如果可能,我当然想成为一个“悟了道”的人,但如果可能性不大,我觉得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做人吧。能把人做好,按照宗教的某些教义,把人做好了,也可能会在来生成为一个“悟了道”的人,有出息的人。即使没有来生,如若把人做好了,宗教的教义还告诉我们,我们有可能进入天堂,而不会下地狱。
不进入,仿佛还有一层许多人不愿承认的意思——这个意思便是:我们身上的污浊之气如此之重,进入那圣洁之所岂不是对神灵的不恭?
这些年来,我跑了不少国内的寺院,香火很盛的表象下,依然难掩尘世的铜臭之气。真正的寺院,不应该对尘世之人开放,一开放,它便清静不起来,洁净不起来,更神圣不起来了。
这也正是我想出家却一直迟迟不见行动的惟一理由。
端的,这是一个有缺陷的世界。在这个有缺陷的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的人生会是圆满的。如果有,那就是一个死去的人。在一个有缺陷的世界,保留一点缺陷不仅无害,反而才好。曾国藩到得晚年,才了解这个道理,他给自己的书房取了个名字,叫求缺斋。一切太满足了,真的反而更可怕,求到一点缺陷,才内心安宁、满足。
南怀瑾说:“在这个有缺陷的世界,有福报的人没有智慧,有智慧的人没有福报。书读得好的,多半是福报差一点;命运好一点的人,多半在知识上少一点,有了这一面就少掉那一面。要想什么都归了你,那只有成佛才行。可是,成佛求的却不是这个福报,而是无为之福,无为之福是很难的。”
做人肯定是会有缺陷的,因为这个世界是有缺陷的;而进入了佛门,也未必就万事圆满。佛眼中的世界是娑婆世界,这个世界是一个缺陷世界。我相信,佛也清楚,即使入了他那个世界,也圆满不了。
我们都做不了或者成不了圆满的人。就俗人阿容而言,即便他悟不了道,也无黄山谷那般的前世福报,他也还会在兴之所至时写几笔无关痛痒、没有任何价值与意义的文字。事实上,在读了《金刚经说什么》后,固然一下子豁然领悟于自己没有文字般若,但一想到这个世界是有缺陷的世界,人不可能圆满,便不得不自我释然,且自我抚慰自己:此生无用不足憾,毕竟前世没努力。到了今世,算是努力的了,至少是很喜欢读书的,“书到今生读已迟”,只能为来生作些积蓄了。
为来生而读书,多么搞怪的事。可如果来生我找不回自己呢?要知道,不是所有有成就的人都有黄山谷那样的运气的。更何况,即便你读了一点书,也未必就有来生的成就。比如那个杨剃头吧,固然他“悟了道”之后,什么都懂,无所不知,可他毕竟只是个和尚,谈不上有多大成就。
思来想去,觉得自己的读书,归根结底还是为了自己今生所享用。对不同的人来说,读书有不同的目的。我的读书,既然前生是个空白,到了此生若不多读书,真是白痴了。为了不做这个白痴,我就很想多读几本书,尽管我愈来愈觉得好的书太少,对我胃口的书太少,能够开启我心灵、给予我启迪的书,更少。可我还是想读书。因为,我非常清楚,我满身的污浊之气,是任何东西都排除不掉的,惟有当我躲进书房,一个人在那里静静地读书时,方才觉得身上的污浊之气会减少一些。——仅此而已!
也许,真正不愿进入那个可以令我们“悟了道”的世界,还在于我的疑惑,我的不完全信任。因为,在这个事情上,我想到了曹雪芹。中国有个伟人说了一句话,大意是:一个人倘能写出一部《红楼梦》那样的书,就足够了,就很了不起了。其实,一个民族倘能拥有《红楼梦》这样的一部书,便也足够了,就很了不起了!曹雪芹在写这部书的时候,命运是非常糟糕的,糟糕到“举家食粥酒常赊”的境地。照南怀瑾的说法,曹的这种人生抑或这种命运,是“有智慧的人没有福报”,“书读得好的,多半是福报差一点。”没有福报也好,福报差一点也罢,我们都能够理解。不能理解的是,曹雪芹并没有“悟了道”,他为何能写出这样伟大的文学来呢?也许他是“悟了道”的人,只是不为我们所知罢了。即便如此,怎么就没听过曹雪芹有前生一说?难道也不为我们所知?既然不为我们所知,那想必就什么都不是,即:贫穷潦倒的曹雪芹先生在写作这部伟大文学作品的时候,既不曾“悟了道”,也不曾有前生之说。我们只能说,这是他今生努力的福报。
我知道,我这般的解说,又要被那些“悟了道”的人视为愚蠢了。他们一定会笑道:俗人终归是俗人啊!总脱不了这一个俗字。我想,他们笑得在理。只是,要说服俗人,要让俗人脱俗,都达到“悟了道”程度,仅靠那点说辞,包括杨剃头、黄山谷这样的故事,未必管用。以俗人的眼光,我只能说曹雪芹的文字般若与他生命中的遭际,与他的家庭、所受的熏陶、教育,当然,更重要的还是禀赋,有关。
如果文字般若,乃是“悟了道”,乃是前生的累积,那么,像我们这种人,只能举起手来,早一天挂笔才为明智。事实上,也许正是我们缺少这两种东西,所以,我们的写作才难成气候。姑且这么认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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