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作家/大赛作品23】李思纯：小五（小说）
小 五
文/李思纯
1
小五又把她娘打了。她打娘的时候，天下着大雨。
小五也不是一开始起心要打娘的。
头两天她还求娘带着她去庙里找人卜卦，还跟娘说想吃娘腌的皮豇豆和泡菜，娘二话没说，愣是给她炒了两大碗，让她带回城里慢慢吃，这两样都耐放。
这日中午，小五把娘给的菜装好，又将换洗的衣物收拾了一包，拎在手上往山下走。她的车就停在山下的村道上。
娘欲言又止，默默地跟着小五一直走到车边。末了，看着她上车，问她：今儿有雨呢，你走？
嗯。小五从车窗上伸出头来应了一声。
小五走的时候，二狗媳妇正在帮娘张罗饭菜。自从二狗出车祸死了，娘这边有啥需要帮忙的，只要给这个前儿媳说一声，她二话不说，准来。二狗媳妇知道小五因为儿子的婚事烦心，虽说屋里来了几个外地亲戚，但想着自己能支应，也就没挽留她。
小五嫁到北方不几年，男人一场车祸死了，她独自拖着儿子在大城市过活，不光是二狗媳妇体谅她，一家人也都念着她的不易。
二狗死了之后，小五想把兄弟唯一的女儿带到她那去抚养，她没料到，二狗媳妇想都没想就一口拒绝了。为这事，小五在自己儿子考上北大之后，又专程回娘家来说了几回。言下之意，若是许她带走娃，说不定还能帮死去的哥哥培养个人才出来！二狗媳妇每每一听小五谈论这个话题，就借故走开了。
小五走了，二狗媳妇在厨房跟娘说：她也怪可怜的，除了有个好工作，其他啥也没了。
娘叹了口气，瞅着院子外阴沉沉的天，跟二狗媳妇说：人心比天高，一辈子没为下个知己，她眼里有谁过？如今人家不把她放在眼里，她倒是不舒服了。她本来就没看上儿媳，又要信卜卦先生说的那番话，现在，她儿子若是还提结婚的话，只怕小五要憋一肚子火！以她的脾气，哪能咽下这口气？
2
一个小时光景，小五却折回来了。小五进屋的时候，那五六个亲戚正在喝酒吃饭。
娘看到小五进屋阴沉的脸色，心里都“咯噔”了一下。正端着一盘菜的二狗媳妇放下菜，急忙给小五挪了一把椅子，小五不声不响地坐下，倒也大方，跟叔伯兄弟说说笑笑喝起来。
娘只预备了两斤苞谷酒，喝完之后，小五又把她自个儿里屋的一瓶西凤酒拿了出来。
叔伯婶娘吃完喝好就走了，小五送到院子边，一脸的落寞。
小五，你再吃点不？
二狗媳妇站在满是残羹剩菜的桌边，一边将盘子里的剩菜往垃圾桶倒一边抬头瞅了一眼小五。
小五见地上一瓶打开的啤酒没喝完，顺手拿起来放在桌子上。你都收拾了，还让我吃啥？小五指指二狗媳妇手里的盘子碗筷没好气的说。二狗媳妇便停了手，她转回厨房拿出一碟没上桌的凉菜准备给小五端出去。
娘担心二狗媳妇被小五骂，跟她说，让你女子给她姑姑送去吧！二狗媳妇便把菜递给在灶台玩耍的女子。
小五见女子给她端菜，高兴得拉女子坐下，边喝酒边说话。说她自己儿子曾经是如何教育的，如何择的校，现在又怎么糊里糊涂找的对象，对她又是怎么的不孝。啤酒瓶空了，白酒瓶也空了。女子说，姑姑，我给你盛饭，你别喝了吧！小五说，姑姑不想吃饭，就想喝酒点酒，你陪着姑姑再坐会。
外面几声响雷，天阴沉下来，二狗媳妇站在门口望望天又望望屋里的女子，说：下雨了，我们该回家了呢！还有几里路要走呐！
女子无可奈何地望着母亲苦笑了一下。
小五眼也不抬。二狗媳妇又大声将那句话重复了一遍：下雨了，我们该回家了呢！还有几里路要走......
女子怯怯的望了一眼一声不吭的姑姑，噘着嘴埋下头去。
3
这时，外面的雨徒然大了许多。“啪啪”的雨点直直打下来，院子里粉红的紫薇花顿时落满地，裹在迅速涌动的雨水里，顺着水泥的院坝往低凹的坑里流。
二狗媳妇没料到小五会在这会发火。
小五扔过来的酒瓶直直地砸在她鼻子上。她只觉得脸上一热，随着瓶子砸在地板上碎裂的声音，殷红的血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女子吓得“哇”的一声哭起来，站起来就要往母亲那里扑，胳膊却被依然坐着的小五死死拽住。
娘从厨房跑过来，被二狗媳妇满下巴的红血和溅得满屋的碎玻璃吓到了。她生气地责怪小五不该拽着人家女子不放，又亲自去掰开小五的手。女子的胳膊一松，二狗媳妇顾不得自己满脸眼泪和鼻子里不断涌出的血，拉住女子的手就往院子外面跑。
小五脸色发青，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把母亲一掌推开急急追了出来。
四个人就这样在大雨中顺着下山的泥泞小路，一个追着一个。
你不听我的话，我帮你教女儿呢！你个没良心的.......滂沱大雨中，小五愤怒地咆哮着。女子摔倒了，二狗媳妇扶起女子，却被赶上来的小五一把揪住了头发。二狗媳妇顾不得自己，嚷着让女子快跑，女子站在两米开外的地方，惊恐地看着扭成一团的母亲和姑姑，哭得呼天抢地。娘从小五后面挤到两人中间，使劲拉住推搡的两个人。就在二狗媳妇从小五手里滑走的瞬间，小五把娘扑倒了。
“都是你这个老不死的，你教唆她们不听我的话……”小五揪住娘的头发，一下一下使劲往地上撞。
娘紧闭着眼，眉头拧成小小的一撮，疼得“哎哟！哎哟！”直叫。泥水里，她焦黄的脸和眉眼皱成小小的面团，被小五攥在手里，就像一个橡皮做的胶皮囊。
小五打累了，躺在雨地里哭。
娘早没了哭的劲，她呜咽着低声求小五：各人有各人命呢，你哥死了，他媳妇心疼娃娃，人家是亲亲的娘，你莫要强求人家呢！
眼泪流干的娘干干的哀嚎着，一路爬回屋。她晕过去之前，打了个电话给城里住着的大儿子。
4
小五和娘一起进了医院，却各住了各的病房。小五的胳膊骨裂，医生给她穿了钢针，上了夹板固定，吃饭、上厕所都得有人帮忙，老大让媳妇先暂时在小五床前照看着。
娘醒了，看到大儿在床边守着，眼泪跟断了线似的，哀哀切切的说：我养的狼现在要吃我呐！
老大看着娘哭了一会儿就闭上了眼睛，以为娘睡着了，在病房门口点燃一根烟，有一句没一句的跟邻床的病人亲属闲谝。
我娘打小就爱打我们，一有事了就朝死里打。我脚底下只有老三这么一个女娃，其他都是兄弟，爹娘最心疼她，有啥事了我们兄弟挨打，她做错也不会打她。家里有好吃的好穿的，都紧她先……也不知咋的，她却比我们心狠。
床上，闭着眼的娘眼泪跟水一样往下淌。
老大让媳妇给小五的儿子发了个信息，把他母亲手受伤住院的事跟他说了。那小子随后把电话打到老大手机上，老大便将他妈发疯打老太太以及如何住院的事说了一遍，末了还是忍不住责怪侄儿，若不是因为你不懂事，也不会让你妈气糊涂了。你妈是知识份子，你要结婚，旧礼大体还是要识的。你可倒好，当倒插门呀，临着要结婚了就给娘通知一声！
电话那端的儿子听了大舅的话，半天不吭气。老大又问他想法，他说，打小受我妈打骂，我早厌烦了。不知赌咒发誓了多少回，毕业了无论如何不想跟她一起住了，就想找个人赶紧结婚。可是，真的都不知道她咋想的，我带女朋友回去她横竖看不顺眼。我没法跟她沟通……我也不想当什么上门女婿，可我妈压根不和我女朋友家人见面！
老大将他妈去找人卜卦的事说了，儿子还没听完便要挂电话。老大紧着说，你妈心里头念着你一辈子幸福才去卜卦的，卜卦人说你们的缘分顶多两三年，还是会离婚。虽然都说是迷信，你信也罢不信也罢，当娘为儿女牵挂的心意总没有错。倒是想好了，若是为了甩开你妈才结婚，将来人家骂你不孝呢！
5
又过了一天，二狗媳妇提了两罐子鸡汤来看娘和小五，却心有余悸，不敢进小五病房。
娘便让老大去。
老大不高兴，埋怨娘说，你就是心太软，她把你往死里打，你还是放不下她！
娘跟犯了错的孩子一样，垂下头抹眼泪。
二狗媳妇说，小五也是因为怄儿子的气没处排解才会拿我们撒气呢，我不记恨她，说到底，她还是可怜人！
老大听二狗媳妇这样说，难为的看了老娘一眼，也不再说啥，默默地提了鸡汤过去。
一会儿折回老娘病房，跟娘说道，你女说要跟你道歉呢！你接受不？
娘抹了一把潮红的眼角，说，我要她道啥歉！她太忤逆了，我想不过呀，那时候家里穷，我想尽办法不让你们一个个的饿肚子。如今日子过好了，我老了不中用了，竟落得这样的下场头！
二狗媳妇见不得人哭，一见娘抹泪，她也抹泪。
老大看着娘紧贴在头皮上那一点点灰白的头发，心想，小五怕真是得了失心疯呢，咋就打得下手呢？
娘比小五先出院，刚一回屋，电话就响了。拿起来听，却是小五的。
这次的事，我是对不起你的，我错了......也不知怎的，就跟中了魔咒一样。
小五在电话那头说。
错不错的，自己去想。你是有单位的人呢，这点理你自己去想……娘嘴角嗫嚅了半天，难过的说不下去。
她把听筒从耳边拉开，在手里掂了掂。犹豫了一下，又放回耳边。
见娘在听，小五又说，二嫂真的不知好歹呢！我是为她娃好，她娃我带上，她好再找一嫁。若等年纪大了，怕是跟我一样，再找个归宿都难……
电话那头见娘一直没吭声，她也沉默了。
过了许久，娘到底还是问了一句，你咋样了？
那端便传来一阵唏唏嘘嘘的抽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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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思纯：陕西省石泉县人。陕西省作协会员，陕西省文化厅“百人计划”入选作家。沙画师。先后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随笔、小品等160余万字 ，出版有《泉音倾城》《归处》等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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