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语》:晚清遗老间的“相斫书”

1996年,钱锺书记、陈衍说的《石语》,在北京出版。在这本书里,陈衍毫无节制地批评了他的名士朋友,有人且是他多年知交。十八年前,读书人还不怎么“互掐”,除了官样文章,会对前人的“历史局限性”进行批判,读书人在文字之间,大多时候是“温柔敦厚”的;这并非意味着伪善,而差不多是一种习惯。所以,有些人读了这本书,便感到不愉快,1998年钱锺书去世后,就马上撰文去批驳它。现在,见惯了各种“口水战”,“乱也看惯了,篡也看惯了”,回过头来,重新回视这本小册子,也就不觉得有什么,当年的神经好像太娇嫩了。

就是陈衍的那个时代,这也不算什么,陈衍既“吐槽”了朋友,也遭到了朋友的“反吐槽”;——“口生口,口戕口”,“惟口起羞”,大家都扯平了,用不着我们“代抱不平”。——这些都记录在案,有据可查。例如,在《郑孝胥日记》里,陈衍的形象,就并不好过《石语》里的那些人。

陈衍的天资,确乎是有些近刻的,不必读他的诗,只看他的字和照相,便能猜到几分。不过说起来,郑孝胥也不好多少。他自己就坦承:“余性孤冷。”(见《郑孝胥日记》1882年6月9日)三十五岁时,他与张之洞谈古文,说:“喜(柳)子厚之无障翳。”张之洞说:“闽人固多好子厚也。”(同前,1894年11月12日)另一次,他又盛赞柳文:“柳州千古通才,使在圣门,岂后游夏?”(同前,1885年9月8日)柳文偏于冷峭,他如此深嗜,就足可窥其性情。桐城人则相反,推韩而抑柳(《石遗室论文》卷四:“桐城人号称能文者,皆扬韩抑柳”),或失之庸肤,却不至于尖刻。

在《郑孝胥日记》中,于同时友朋,除陈衍之外,讥谑的实不在少。如于文廷式,《日记》1886年2月10日云:“与旭庄谈季直(张謇)、芸阁(文廷式)二人气象,余曰:‘芸阁满面嗜欲;季直满面道义,满肚皮嗜欲。’”这批评语固很妙,却绝不能当真。又1895年5月6日云:“文芸阁、郑太夷(按此自称其号,《日记》中屡见,表自负也)于都下冯园牡丹时相遇,文语郑曰:‘吾奔马十里,何如?’郑曰:‘子壮士矣。’曰:‘于子能乎?’曰:‘颇亦能耳。’文曰:‘子乃亦壮。’郑曰:‘否。在某自常事,何壮之足言也。’文遂怃然。”这一节,是记与文廷式斗口,而胜了他。这在郑显然是快意的。郑之不满于文,揣其故,或是为某次论学,落了下风;文廷式读书极博,必使郑不快。《日记》1892年3月16日所记,略见端倪:“阅《宋诗钞》徐节孝诗,有《谢周裕之》中二句曰:‘两卓合八尺,一炉暖双趾。’文芸阁于可庄席中言‘卓’字不见人用,此其证也。”这事情真小,不过为一个字,竟郑重其事,写在日记里(郑日记多简),语气之间,还大似在与文争辩似的。

郑于黄遵宪也不喜欢,这也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黄评郑诗,用语欠“给力”。《日记》1895年4月11日云:“赴星海之约,黄公度在座,还余诗稿而题曰:‘纡徐淡妙,将来可自成一家,为国朝诗派所无。’黄实粗俗,于诗甚浅,而谬附知音者也。”“将来成一家”,什么话?数月之前,陈散原见了太夷诗,就已“叹为绝手”(《日记》1895年1月24日);——自成一家,现在就是!并且,“纡徐淡妙”,又是什么话?张广雅见了太夷诗,便许为“外清而内厚,气力雄浑”、“沉雄宕逸,簿书旁午中而不损其高雅之趣,此为无匹也”(见《日记》1896年3月2日、1899年9月7日);——这才是知言!其实,黄遵宪的诗“气粗语大”,所谓“独得雄直气”,他看郑孝胥的诗,自然有些觉得“纡徐”;这就好比吃惯辣椒的人,肯定觉得韭菜寡淡;打惯罗汉拳的人,肯定觉得练体操的,不免少气力。郑孝胥有些过敏了。在此之前,郑于黄的印象,还是不坏的,且为黄集题一诗,颇见推许(见《日记》)1895年3月15日);而几个月之后,黄向他借郑珍集,他又借机骂黄云:“其诗骨俗才粗,非雅音也。”(1895年7月25日)

郑孝胥早年于陈衍,讥诮并不多,但于陈衍的伯兄,却屡加谑语;如《日记》1894年12月5日云:“伯初非孟子而轻欧阳公,自言所为诗可匹韩退之。余乃笑曰:‘君何一似东方朔,殆滑稽之雄耶。’”又1895年10月8日云:“伯初留余读其诗卷,间有佳处。阅竟,戏题之曰‘淘气集’,其伎俩可知矣。”伯初为陈书字,大郑二十余岁,此时已年近六十。时年三十五六的郑,竟当面谑之,退而又记之《日记》,在我看来,还是有些过分的。

陈书的诗,本不取径韩愈,而是“瓣香白(居易)、苏(轼)”,不知何有此言?陈宝琛退居时,和陈书很要好,而陈书诗的“伎俩”,也为陈宝琛所“深服”。汪辟疆《光宣诗坛点将录》云:“木庵(陈书号)论诗,不以空言神韵、专事声调者为然,与其乡张亨甫所为绝异,不可谓非豪杰之士也。其诗瓣香白、苏,亦与三袁不同。盖木庵于白、苏之外,归依浣花,又出入后山、诚斋;自寝馈山谷,木庵曾手批《山谷集》。诗境益拓,旨永词夐,宜弢庵深服之也。弢庵曾语余:‘居螺江时,与木庵过从最密,倡和尤多。余所居有听水第一斋、第二斋,木庵来,必夜深始去。’”——戏题之曰《淘气集》,得无“太虐”?

郑孝胥之谑陈衍,则以在1937年,陈衍下世时,为最刻薄寡情。他为了解气,连作了两首挽诗(见《海藏楼诗集》478页),对陈衍之死,“忽然作长别”,不掩饰地表示了愉快(参观《积微翁回忆录》1935年10月10日、22日、11月1日及3日、1944年11月9日)。他不知道,只过了七个月,他也就步陈的后尘,作了盛京之土;他说的要活过一百岁的“抱负”(见《日记》1934年2月13日),终于落了空。他讨厌陈衍的“石遗独大言,阎罗方我畏”,却不自知与之同病。虽然如此,“见仇先死”的快乐,他算是享受到了。《伊索寓言》有一则云:“二仇共载,分船之首尾而居。一日遇飓,船且沉,后载之人问舵师曰:‘譬此船沉,先没其唇耶?抑先没其舵?’舵师曰:‘先没船唇。’后载之人曰:‘果尔,吾及见吾仇之死矣。’”(据林纾译本,见《伊索寓言古译四种合刊》174页)他如果读了,必有“我道不孤”之叹。顺便一提,他于林琴南的译笔,也并不以为然(见《日记》1898年12月10日)。

陈郑二人间的“背而毁之”,彼此也许都料得到,而郑所料不到的,则可能是陈曾寿在《日记》里,揭他的“老底”。陈曾寿的日记,据说藏于湖北某图书馆,我没有见到;我所见到的,是其弟曾植据其《日记》、函札所编的《局外局中人记》(刊于《文史资料选辑》第十九辑)。这虽是片断的材料,其中揭载郑的“话把”,也已经够多的了。如陈的《日记》1931年11月29日云:“苏堪(郑号苏堪)懊丧殊甚,言:‘我卖屋得多金,本是一极舒服人。每日(按疑当作月)卖字有千元之入,今全搁浅,损失不赀,欲回津’云云。愔(按指胡嗣瑗)言若回津,必有危险,万不可去。让予言:‘只要人回去就无事了。’其前之迈往可笑,后之沮丧亦可笑也。”这当是不满郑将溥仪“居为奇货”,所以为此“董狐直笔”。据《郑孝胥日记》1917年2月6日云:“使小乙结算丙辰年卖字所得,凡二千七百四十五元七角,又银二百两。”又1918年5月27日云:“夏剑丞昨言,陈伯严作袁海观墓碑,得润笔一千两。”所谓“欲炙之色”,见于行间;郑的牢骚话,也许是可信的。

陈曾寿于郑的儿子郑垂——《郑孝胥日记》中称为“大七”者,1933年暴卒,郑作诗哭之,称之“关张无命”(见《海藏楼诗集》404页),为钱锺书所齿冷(见《钱锺书手稿集·中文笔记》第一册626页)——尤为深恶痛绝。1932年3月,陈与其弟书云:“此事之坏,全在郑(孝胥)热中送礼。居停(按指溥仪)甚怒,尤怒其子,竟说到‘非人类’。”3月22日,陈的《日记》又载:“苏庵、叔言自奉归。此次郑氏父子充代表赴奉,系日军部邀请,上加派。雪堂到奉后,苏庵出席,上所命传之语,一字不提。言:‘皇上的事,由我包办,无所不可。’郑垂向坂垣言:‘皇上是一张白纸,由你们军部爱怎么样画均可。’”3月25日,又记皇上骂郑:“上召入,言:‘日军部邀求以郑孝胥为总理。此人心粗胆大,有进无退,如何能做总理?只想自己做官,除打电报叫儿子孙子外无他事。郑垂荒谬之极,简直非人类。其父亲大约未教训过,负我数年之心。’”

陈曾寿的《苍虬阁诗集》,是陈三立做的序,其中说:“比世有仁先,遂使余与太夷之诗,或皆不免为伧父。”其实,郑于陈曾寿的诗,不算怎么欣赏。陈曾寿在上海时,曾数以《苍虬阁诗》示郑,郑阅后,无一字之评(见《郑孝胥日记》1913年2月25日至3月8日、又10月18日至22日);后陈又刊《苍虬夜课》一册,为陈三立手批本,郑阅后,仍无一语(见《日记》1929年10月14日);到了1936年,陈曾寿诗名已定,郑阅之,才有一句:“仁先出近诗示余,颇雅炼有意致。”(见《日记》1936年1月30日)不过,郑于陈的为人,大概还不讨厌,所以二人之往还,不绝书于《郑孝胥日记》;而请陈吃饭的记录,单以1936-1937年计,也不下几十次(有一次吃饭,郑语陈:“老为人憎,今所图者,老而不孤,死而无疾而已。”陈曰:“不时宴客,则老而不孤;对案不食,则死而无疾。”见《日记》1936年6月24日;此所谓“大书特书”也)。甚至,《海藏楼集》印至第十三卷时,还特请陈写评论,附刊入集后的“名流诗话”。《日记》1936年11月4日云:“陈仁先作诗话三则,甚佳。”而于陈背地的“毒舌”,则浑然不知。

《局外局中人记》中,不仅“伏击”了郑孝胥,也“扫射”了陈的挚友胡嗣瑗。胡字晴初、琴初,与陈曾寿交谊本厚,在今本《苍虬阁诗集》里,尚见不少陈与胡的唱和诗,而1934年9月30日,陈曾植的《日记》中,却有如下一段:“上在宫中及居日使馆时,最信任者唯罗。由日使馆走津,从行者罗一人耳。及至津,因罗经办租张园事,觉其弊,始疑之。郑与罗素不洽,胡乃连郑以倾罗。当时刘幼老殊不以为然,谓罗固不好,郑亦非可相与者。罗既去,胡、郑旋分。上之由津至旅顺也,郑、罗相为狼狈。初与日人接洽者由罗,后日人以郑更易与,乃舍罗就郑。满洲国成立,郑为总理,罗日思取而代之。胡欲去郑,遂与罗弃嫌,极意交欢。当其时,胡曾请假归津,与予谈及。予曰:‘郑诚当去,但以罗继郑,恐亦无以大愈于郑。’胡意怫然(按:参观《郑孝胥日记》1934年3月17日:“陈仁先来,托为农先觅差,且言胡琴初倾险之状。”)。其后郑位转固,胡又不理罗矣。郑、罗均与日人往还,无术动摇(按:参观《郑孝胥日记》1935年7月8日:“葱奇钞来胡琴初诗,(诗略),胡之谋推翻久矣,此亦‘千秋酸寒徒’及‘营营鼠窟中’二语有以致之耳。”)。于是争夺目标,不出府中,而胡、宝倾轧日亟矣。”这一节,“罗、郑、胡”三个字,绕来绕去,看得我们“局外人”晕头转向,大有《红楼梦》中小红一口气说十几个“奶奶”之致,其意思则仅一个:罗振玉不好,郑孝胥也不好,而胡嗣瑗尤为小人。当然,这只是一面之辞,在未听讼两造之前,姑妄听之可也。

至于陈曾寿,为人方面,因不在中心地带,难得见有人说他,而作诗、学识,则不能无人诟病。如缪荃孙即笑他无学,《艺风老人日记》宣统三年(1911)二月廿二日云:“到馆,阅陈仁先昨所理书,至以《癸巳存稿》归集部,《古文观澜》七十卷为二十卷,林少颖为吕东莱,其学问可知。”又据《艺风老人自定年谱》,这时缪荃孙六十八岁,在负责京师图书馆,分类理书。陈曾寿自1903年成进士,又试经济特科,调学部,居北京七年,大概也参加了此事。

其实,《癸巳存稿》(《类稿》同)之归集部,不算多大笑柄。《癸巳存稿》诚可入子部杂考类,但俞除此书外,并无文集传世,而此书又多专题之文,初非短书札记,复又题为《类稿》《存稿》,视之为文集,也说得过去。今人张舜徽即然,其《清人文集别录》即列入之(见364-365页,中华书局本),而不入《清人笔记条辨》。又顾颉刚论之云:“文集应与杂记同科,以其不纯也,如《癸巳类、存稿》,如何分别他是文集,是杂记?”(见《顾颉刚读书笔记》第一册178页)则是大感头痛了。

况自来目录学家,“大抵但循名目,不检本书”,而将书分错类,也固属常事。以缪荃孙之博览,不容不知。兹据《四库全书总目》所检举,聊摭数事:一、汉人的《盐铁论》,从来属子部,而在黄虞稷的《千顷堂书目》中,竟入史部食货类(见《总目》卷九十一);二、唐许嵩的《建康实录》,本是别史,而在晁公武的《郡斋读书志》中,竟归入“实录类”,在马端临的《文献通考·经籍考》中,竟归入“起居注类”(见《总目》卷五十);三、明李黼的《王制考》,是一本类书,而在朱彝尊的《经义考》中,竟列于经部(见《总目》卷一百三十七);四、钱曾的《述古堂书目》,错讹尤多,如《五木经》本博戏之书,而误入营造类;《土牛经》本五行之书,而误入鸟兽类;《伯牙琴》本为别集,而误入小说类(见《总目》卷八十七)。诸如此类。目录家尚且如此,何必责一诗人?

缪荃孙笑陈曾寿,是“以老欺少”;而他为王国维所笑,则又是“诎于后生”。如1916年5月,王与罗振玉书云:“报又载艺风事,可笑之至,世有此人,真读书者之羞也。”(见刘寅生、袁英光编《王国维全集·书信》73页)不知这是什么事,王如此鄙视他。后又一书云:“缪种(此名系孙益庵所加,与公不谋而合)近作数诗,为桀犬之吠(其如桀不承认何),其仿李义山《重有感》诗中一句云(云),浑如梦呓,然又有数句似有稷黍之感者,此人末路乃不异中将汤,阅者人人捧腹。”(同前,207页)“缪种”之“缪”,通“谬”,此就其姓作嘲;“中将汤”,则是一种日本汉方药,妇人经期失调,每服用之。可谓恶谑。1917年王又云:“缪种近亦悖,谓实斋《浙志》事本不联,其父为之哀求当道得连续。实斋年垂六十,凡知实斋者均不闻其有父,实斋之父与直不疑之兄,真可谓的对。”(同前,212页)此处所云实斋,是指浙人章梫。不过在当面,王还是客气的,如其与缪一札云:“《云自在龛笔记》已于报中读一卷,其有裨于一代文献者至巨,不识共有几卷?”(同前,35页)《云自在龛笔记》,是缪的一本小书,刊于《古学汇刊》。

鲁迅说王国维是老实人,大致是正确的,但也不能太拘执,真以为他“像火腿”。因为,王毕竟也拖了小辫子,“两面派”的说话,他也不能独免。如于李详(字审言),他在《东山杂记》卷二,就赞其“文章尔雅”,并录其《海上流人录徵事启》(见《王国维学术随笔》104-105页;《徵事启》,今收入《李审言文集》下册);而在与罗振玉书中,却又说:“前日往访曹君直,即拜李审言。审言赠公渠所撰骈文二卷,在维处。此君胸无经纬,故文亦不能工,名为学汪容甫,实则比常州派末流犹有所不逮,岂有容夫(按即容甫)先生之文可以伪为者耶。”(《王国维全集·书信》142页)

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里,评述当时的骈文名家,引王国维说:“一时论俪体者,以李详为第一,(孙)德谦次之。而海宁王国维静安则语之曰:‘审言过于雕藻,知有句法而不知有章法。君得疏宕之气,我谓审言定不如君。’德谦每引自重。”其实,王国维于孙德谦,也并不真以为佳。

在《观堂集林》里,有一篇《汉书艺文志举例后序》,是为孙德谦作的:“余自日本归上海,居松江之湄,闭户读书,自病孤陋,所从论学者,除一二老辈外,同辈惟旧友钱塘张君孟劬,又从孟劬交元和孙君益庵,……二君为学,皆得法于会稽章实斋先生,读书综大略,不为章句破碎之学。孟劬有《史微》,益庵有《诸子通考》,既籍甚学者间。丁巳秋,益庵复出《汉书艺文志举例》,索予一言,余谓益庵之书精矣密矣,其示后人以史法者备矣。……窃叹世之读书者,殆未有过于益庵者也。”(卷四)这里称许孙,也够高的了,而在作此文的次日,他就写信与罗振玉,告之云:“昨为孙益庵作其所撰《汉书艺文志举例》序,其书毛举细故,殊无心得,可见著书不易也。”(《王国维全集·书信》216页)

又一次,张尔田出了《史微》,赠他二部,请转其一与罗,他又告罗说:“张孟劬所作《史微》,乙老颇称之,渠以二部见赠,以其一寄公,中多无根之谈。乙老云云,所谓逃空山者,闻足音而喜也,却与内藤博士之倾倒者不同。闻孙益庵德谦亦此一派,二人至密也。”(同前,124页)于张、孙二人,他又加以比较云:“孙君硁硁乡党自好之士,张君则学问才气胜于况(周颐)、孙,而心事殊不可知。”至于况,“文彩又远在缪种诸人之上”(同前,208页)。

如所周知,张尔田、孙德谦和王国维,是沈曾植所称的“海上三君”。沈并有诗云:“三客一时隽吴会,百家九部共然疑。”(见《题蒋孟蘋乐庵写书图》,《沈曾植集校注》1366页)不意王于张、孙,是如此轻视。当然,就其实际而言,张尔田、孙德谦俱为文人,与王国维之为纯学者,根本不同;沈以三人“类聚而并称”,也有些“拟不于伦”。所以,王国维虽最佩服沈,于沈的这个称法,恐并不是同意的。更有甚者,王于沈曾植本人,也偶有“微词”:“乙老谈论须分别观之,时有得失。得者极精湛,而奇突者亦多出人意外。”(《王国维全集·书信》160页)甚至比诸孔融:“此老才疏志广,今之文举。”(同前,224页)孔之“才疏意广”,语见《后汉书·孔融传》。

于张尔田、缪荃孙有好感的邓之诚,语及王国维,又不很以为然:“(孟劬)居上海时,与海宁王国维、吴孙德谦齐名交好,时人目为海上三子。国维或有创见,然好趋时,德谦只辞碎义,篇幅自窘,二子者,博雅皆不如君。”(《张君孟劬别传》,见卞孝萱等编《民国人物碑传集》385页)又云:“阅王静庵《库书楼记》,事既舛误,文复拖沓,考据家为文,若不令其繁征博引,便无话可说,无情故也。不图王君亦复如此。”(见《邓之诚文史札记》下册1148页)说王文字不佳,或可无疑,说王博雅不及张尔田,则殊难使人深信了。

邓之诚于陈曾寿的学问,大抵即从缪荃孙;于陈曾寿的诗,则认为“满纸忠爱,令人如对文文山”(同前,467页、749页)。不过,后来者的“刺耳之音”,就没这么好听了。如晚生于邓的徐澄宇,就说:“陈三立承同光诗人余习,宗尚山谷,生硬枯涩,至不可读。蕲水陈曾寿和之,益以后进小生,趋奇好怪,江西诗派,遂风靡海内,妄相标榜,以弋时誉。”(见《论近代国学》,《徐澄宇论著第一集》)晚生于徐的钱锺书,又说:“仁先诗极为散原所称,石遗亦赞赏之,今见所作,气骨尚高骞,而肌理极松懈,盖欲兼散原、海藏之长,而欠深欠峭,欠坚欠实,故多成空腔,往往望之俨然,按之枵然。古诗尚可铺比,近体不免芜秽。”(见《钱锺书手稿集·中文笔记》第一册625页)钱较之徐,口气之间,稍许还可接受;而徐生于1902年,竟称生于1878年、大他二纪的陈,为“后进小生”,也实在是太狂了些。

徐澄宇之狂批前辈,不独于陈曾寿为然,举凡当世名家大老,他一一骂到了;如于郑孝胥、陈衍等云:“郑孝胥诗,……五言追攀东野,得其凄妍之致,惜时见寒怯,中气已馁;陈宝琛近体似韩偓,而风华不整,气短神虚;陈衍亦窃时名,而诗极平浅,尚难与孝胥、宝琛相伯仲也。”又于词家王鹏运、朱祖谋等云:“词则郑文焯、王鹏运、况周颐、朱祖谋,各有宗尚,并称名家,而苦守音律,至无生气。且诸人生丁清末,或为顽民,略无激昂慷慨之气,特多妇人愁叹之声。……王国维论词饶有妙绪,而所作不逮,馀人盖不足数已。”不仅此也,还大骂桐城的古文:“桐城文派,本无足观。曾国藩极力变化,规模较远,吴汝纶、张裕钊,差足继轨,而气味已薄。姚永朴、马其昶,尤为浅近。严复、林纾,则谋篇审势,鲜能合法,遣词命意,多不可通,方姚余绪,于是尽已。”如此云云,真可谓“无一人堪入眼”,“天上地下,惟我独尊”。

着语最为不堪的,还数评胡适一节:“梁启超治学芜杂,然其才力尚足以驭之,皖人有胡适者,闻其风而说之,而庸钝薄劣,益无以自立。矜考证以炫时,止于《红楼》一梦;谈谊理以骇俗,误于《庄子》七篇。……又不能缀文,转效语录;不解诗律,妄作新体。晚近百年(古)学废弃,儇薄年少,趋易畏难,胡氏逐臭应声,窥时俯仰,……”(俱见同前)徐是林公铎的弟子,胡是林公铎的仇敌,徐如此痛骂,也算为老师报了仇。只不知胡适见了,会不会生气?

不过,胡的另一对头黄侃见了,却大为恼火;因为,在此文中,徐又附讥了几句章太炎。《黄侃日记》1933年11月30日云:“见徐英寄来其《论著第一集》,甚愠;此人盖未知庾公之斯之事也。”“庾公之斯之事”,见于《孟子·离娄下》;太炎是黄的老师,语侵太炎,何啻于“上门搦战”,黄自然感到“咄咄逼人”。所以,12月1日黄侃就“与徐英书,斥其妄言”。12月3日:“徐英覆书来。”想来徐之措辞,也没敢抗颜辩,不然以黄的脾气,徐无好下场必矣。“小巫见大巫,拔茅而弃”,其是之谓乎。

看了这些乱糟糟的“吐槽”,我真想引几句《庄子·山木》:“睹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螳螂执翳而搏之。”又想仿杜牧小赋,诌几句:“遗老不暇自‘吐’,而后人‘吐’之;后人‘吐’之而不默之,亦使后人而复‘吐’后人也。”来劝诫世人。转念一想,还是算了吧,这些“大名鼎鼎的老头子”,说朋友几句坏话,争几次闲气,也算不得什么“大过”?我又不是“大作家”,何必自以为是,去作什么“批判书”。这点道理,他们难道还不懂吗?所以,今天的遗老遗少,如果想“乱吐”的,敬请随便;——只要不闹到毛奇龄那样,“吐”不胜,就动起拳脚,或者像章学诚那样,拔出刀子!(储方朔)

(0)

相关推荐

  • 民国这两位书法家,都与日本有关系,晚境一个流芳一个凄惨

    清末民初是我国历史上一个特殊的时期,科举考试制度刚刚被"击碎",但"旧式学人"的文化基础和影响仍然根深蒂固.无论是做学问还是搞艺术,都与"旧式文化&q ...

  • 郑孝胥[伪满洲国总理]

    郑孝胥父亲郑守廉,咸丰2年(1852)恩科进士.据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收藏的<宫中履历引见摺>记载,同治11年(1872),郑守廉年50岁,由庶吉士散馆引见,以主事用,签分工部行走,签掣吏部 ...

  • 茶语馆 | 不经意间,美好绽放

    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美好的绽放,总在不经意间,少年不畏风和雨,择高处立,向远处行.寒窗不闻风雪至,不觉春风来,青灯长夜,格物致知.此山比那山高几许,此流向海折几回,明知前路远,偏 ...

  • 《石蛙惊现人间》---于长江老师珍藏奇石展示

    由于本公众号经营年久,积累了大量的石友资源及各类奇石资料.应广大石友的要求,现本公众号计划编撰一部大型以介绍奇石收藏为主的内部刊物<北红玛瑙石石友录>,收录对象为以收藏北红玛瑙石为主的(也 ...

  • 石友三味石语收藏的奇石

    中国嫩江玛瑙石论坛推荐 三味石语藏石 桶珠1.0*3.0  手工制作适合吊坠百搭 绿松石般品相,只是瓷度差点.但也是龙江大地所稀有的,属于彩石类. 草花玉天珠 直径1.2/3.0

  • 幽静弥陀古寺,茶韵梵菁山屋,南五台下石砭峪乡土间的悠然周末

    曾经多次登上西安正南的南五台,这个俯瞰西安的好去处,有始于隋唐的佛文化风韵,也有秀美的五台俯瞰的心灵释怀.而萦绕心海的三月弥陀寺玉兰花开之美,却一直未能目睹.春意四月,与好友一起走进依偎南五台的石砭峪 ...

  • 爱在心间,相守便是温暖;情在心中,懂得便是最美

    爱在心间,相守便是温暖:情在心中,懂得便是最美 图文/网络    整理/大连人的图书馆 一种思念,刻骨铭心:一种等待,望穿天涯.生命中,总有一个人,缠绕在心头,挥之不去:总有一段情,旖旎在眉间,念了又 ...

  • 【璐语文】石 语

    作者档案     王彦平,微信名:水歌儿,博客名:歌浪峡,山西清徐人,民盟盟员,毕业于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受祖传笔墨熏陶,从小酷爱书画艺术,其作品先后参加全国美术.书法家协会举办的全国性展览,山西省书 ...

  • 仙源雷霹石 ,礼赞竹间人

    作者:简子 "伏羲炎黄赐姓氏, 华夏大地遍红, 时代更迭创新功, 姬源分狐续, 谥简以为荣. 涿郡牛鞞范阳堂, 祖宗高德流芳, 世世代代须传颂, 简家族礼事, 都要铭在胸--" 一 ...

  • 【石语呢喃】细雨润石心

    思绪纷飞 在白驹过隙的人生旅途中,时间的概念如此虚无,它不会流逝,流逝的只是我们罢了.人,皮囊经不起衰老,疾病和五毒情绪让它渐渐憔悴,应了那句"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这 ...

  • 济南一座山顶藏着神秘古山寨,石屋100多间四周是悬崖峭壁

    济南市市中区有一座海拔不足300米的马武寨山,山顶上是一处被遗弃了的古山寨,名为"马武寨",近日,有不少驴友被这处历史古寨吸引前来. 关于马武寨的历史,各方说法不一,至今还没有人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