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直播中的对话时空与关系:基于对话理论的审视
出版直播与通俗意义上的“直播带货”,在主体、内容和模式上均有较大差异,试水者的收效往往大相径庭。哪些要素影响了出版直播中对话时空和关系的构建?三个层次的内在性话语是如何介入对话的?用户的身份认知在不同的直播阶段,发生了怎样的转变?从巴赫金(Bakhtin)的对话理论出发,来审视出版直播中时间、空间与关系三个维度,以及他者话语、“受话人”与“超受话人”三个层次,通过问卷调查与深度访谈来回应这些问题,将为对话理论的探索提供新的观念资源,指引出版直播的实践进路。
一
嵌入时间装置的直播:一种流动的“现在”
1. 直播预告:勾画组织时间的坐标
直播可以比作一种时间装置,其中所“装载”的是某一群体的所有成员,他们在媒介上共享着同一种的时间观念。作为单一品类的“带货直播”,为达成明确的消费指向,出版直播更注重组织时间与个体时间交叉在同一时间坐标的必要性,以促成对话双方的相互依赖。
预告是勾画这一时间坐标的主要方式。结果显示,直播预告中书的主题、评分和作者,直播的开始时间和对主播(和嘉宾)的喜爱程度等非时间性因素占据了重要性地位。用户更多是以读者,即 “超受话人”的身份驱使个体时间嵌入组织时间。相较而言,对话中时间性因素的价值,体现为强化对话在个体喜好上的集中程度。半数受访者会等到想看的书,再进入直播间观看直播。
2.直播回放:个体时间的现实性解构
直播回放给予了个体时间解构组织时间的能力。用户在回放的对话过程中,并无围观者、消费者、读者等任一媒介角色的约束。旧有对话在时间序列上为个体喜好所控制,观阅解读的书籍被媒介化解构为片段式的文本。评论区互动文本的缺失,意味着此时的对话与彼时彻底隔绝,其意义不再由主播所负责,而是交还给了新的“受话人”。由于回放的直播间仍然可以发布实时的评论,新“受话人”对于时间共享性的体验仍然被延续着。
从另一个角度出发,对看似利用不同的书籍,有序分割时间序列的主播来说,回放意味着注意力的不确定性。当然,正是这种不确定性促成了单一对话信任得以出现的可能——出版直播拥有了脱离于共同性基础的个体性,话语作为一种中间秩序,迎合着对话另一种不失有序的消费想象。
3.“现在”:时间边缘的文本相遇
在巴赫金看来,对话理论的大厦建立在时间的现在时态之上。现实给予了时间连接事物的能力,媒介则赋予了它往复于个体之上,并不断改造“现在”的价值与意义。出版直播中的时间,游走在组织时间与个体时间交融的边缘地带。用户的个体意识并没有停留在当下的现场,而是利用外在组织化的、有限的信息,与内在过往相似的个体经验相连接,将面前新的对话文本背景化与去陌生化。
主播的目的很明确,希望“现在”尽可能地将屏幕前的用户转化为消费者。但是,以“现在”为名义所勾连的时间旅行,往往牵动着的是读者层面新旧认知的关联。时间的意象流动,促成了巴赫金笔下的“两个文本的相遇”。已存在的对话文本需要被理解,而理解意味着需要建立反应文本,后者往往来自于与其他文本发生的关系,从而实现对新背景的再次阐释。
二
异托邦式空间中的直播:被“掌控”的狂欢
1.外部性媒介空间中的评论区与直播房间
直播平台中对话的空间性,首先体现在外部性媒介空间之中。评论区呈现了技术视域下的独特景观,结果显示,进入直播后和消费决策前,“主播回应提问频率”的重要程度较高。同时,多数受访者认为互动氛围会带来良好观看体验。他们会预设对话建立的即时性,对回应内容持有较高的信任度。近六成受访者表示,直播中没有或只有极少数人在评论区发言,会影响自己的购买决策。“受话人”彼此之间的在场,是狂欢自由扩张的隐性条件,是从房间到广场开放性确认的同侧经验,渗透其中的则是基于“受话人”与主播对话的认同与否决。
发生直播的现实空间在多数情况下,其真实图景确为一处封闭的房间。然而,作为屏幕实践体的媒介空间同样没有逃离物质性的边界,因其为智能设备的幕框尺寸所掌控,限制了视觉表达与传播的更多可能。用户将书籍与媒介空间的视觉结构与其他物品的陈列景观,代入到对话的理解背景之中。对后台空间的窥伺,同样使多数受访者饶有兴致,促使着对话的建构与达成。当对话的结果产生分歧时,“受话人”会借助对话开始及之前的场景,来寻找导致分歧的可能性原因,并试图将书籍纳入对话的同侧,将主播置于对话的异侧。
2.内部性认知空间中的自我与他者身份
内部性认知空间所探讨的,是用户在其意识空间中,如何投射自我的身份,又是如何认知他人的身份。当书籍置于狂欢的、充斥着消费话语的媒介空间之时,受访者的自我身份跟随直播过程,经历了从围观者和粉丝,到围观者、粉丝与读者,再到消费者,最后到读者和消费者四个阶段的认知变化。受访者的眼中他人身份,在直播的四个阶段中存在着围观者、围观者和读者、消费者和读者等不同的主导组合。
在他者话语的影响之下,自我身份和他者身份的认知呈现出分野之势。主播期待话语,刺激“超受话人”给予“受话人”层次的回应,另一方则在相似的场景中提前预演与猜测双方对话类似的可能,其间的彼此信任得到了毫不掩饰地共通性指向,这类似于前述时间维度中“现在”的流动。也即,话语在对话的往返历史中不断与自我和他人勾连,这种对话性是以内在的、自我化想象空间为承载形式,长此以往勾连的预设得以快速构建话语狂欢的空间。
三
在直播中制造关系:原则、路径与场景实践
1.作为原则的商品效用
出版直播中对话所发生的场景,建立在主播对其真实社会角色的还原之上。媒介社会与现实社会交融的“在地化”处境,使得社会角色的连接与转型愈发自然且无法泾渭分明。在这一层面,具有真实身份的出版机构工作人员,作为现实空间与媒介空间的中介,降低了用户感知的交易成本,主导了出版直播的关系原则。
商品的感知价值层面,受访者在出版直播中打算下单前,最为看重的因素有书的价格、主题、售后服务和主播风格符合需求。受访者不看重的因素则是书的库存数量充足、装帧精美、配有周边赠品,和主播外在形象佳。无论是作为粉丝、消费者抑或是读者身份,物质价值是否匹配需求才是对话走向意义共通的主旨。评论话语的流动在建立环境信任、提供对话基础的方面贡献了特殊的情感价值,同样实现了减少感知成本的作用,最终共同指向商品效用这一基础原则。
2.作为路径的话术
围绕商品展开的对话方式,同样决定着话语的铺陈与流动。近八成受访者认为主播对一本书的介绍方式,会决定自己在直播间的停留时长。仅有不到四成的受访者表示,自己会更喜欢主播在对话中经常使用同一句口头禅。主播不断汲取观点的集合,即前述第一层次的他者话语,并在双声与复调的话语空间之中,实现每一句话均具有双重的指向,既针对言语的内容,又针对他人的话语而发。双客体在同一个意识语境下实现对话与融合,消费者则作为隐在的主体,为主播提供想象的对话文本,形成话术。
然而,当话术成为对话一方的必备要素之后,将为对话的关系持续性带来隐秘的负面影响。它存在于多数“超受话人”的后台,是需要被调试的自变量,指向对话中间地带与“受话人”身份的调和与再造,但主播无法从前台得到明确的感知与回应。换句话说,主播利用话术在直播中将读者、粉丝与围观者都归集至消费者的聚类之下,会因为过于追求效率而在无形中触发某种“副作用”。
3.作为场景实践的对话旅行
叙事文本在直播中的场景实践,为对话关系赋予了两个层面的涵义指向——物与集成物的空间。其一是关于物,即书籍本身。主播若是在物的对话旅行中,选择抛弃他者话语,将书籍搬置于自我的“超受话人”话语性之中,则会与另一方的“超受话人”建立紧密联系。结果显示,主播总结的本书精彩观点、作者原文中的精彩语句、本书的创作背景等因素是受访者较为看重的书籍特征。
其二是集成物的空间。个体通常会将媒介空间的物质消费与社群的交往、对抗与收编织构为集成物的趣缘边界。反观出版直播,当其被推至现实社会的边界之时,“他们”便成了“我们”,收编之后并无交往唯有对抗,“我是谁”成为值得警觉的核心问题。结果显示,仅有四成受访者会在观看直播时,将直播间分享给同好朋友。这印证了电子媒介中的定居主义。出版直播的意义,无法借助社交关系实现私域之间的旅行,即使它在公域向所有个体告知了它作为节点存在的价值,多数情况下也只能借助具有更为显著个体价值的公域节点,来实现对话场景的异地嵌入。
四
结 论
出版直播的兴盛,宣示着“物”的力量依托技术赋能的涌动。基于前述考察,其中的对话时空与关系面貌大抵得见。其一,直播预告与直播回放交叠于组织时间和个体时间之上,对话形成了双重面向。“现在”则携带着时间在其间勾连和往复,提供基于书籍对话的新旧文本。其二,直播的“狂欢广场”演变为媒介与认知的共现空间,异托邦式狂欢得以建构。最后,直播中的对话关系以商品效用为基础原则,话术为路径指引,对话的关系实践体现为物与集成物的“空间旅行”。介入对话时空与关系中的内在性话语,同样呈现一些明显的特征。
在实践层面,研究希望启示出版机构在利用直播与用户交流时,一方面需要摆脱塑造消费景观的偏见,明确用户对出版直播的认知与需求。另一方面需认清用户对自我与他者身份动态的感知变化,根据临场反馈随时调整对话策略,形成用户黏性,使目标愉悦达成。
作者简介:黄河,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教授,新闻与社会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新媒体传播、环境传播、风险沟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