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散文‖【一个衣衫褴褛的发光体】◆玲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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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衣衫褴褛的发光体
1
公元前399年。古希腊。
由抓阄确定的500人大陪审团以265:235通过一项审判。
雅典城的那个怪人,被处以极刑。诸事完毕后,他必须饮下一杯准备好的毒槿酒。
2
此人呆,傻,丑,执。
某天下午,他对着大树和天空开始发呆。为了观察他到底持续多久,好奇的居民只好把床搬到露天来睡。结果证明,他赤脚站立,像尊雕塑,直到霞光笼罩雅典神庙的白柱,才想起来还要赶路。一起赴宴的人总是一不小心就丢掉他,他会莫名其妙地对着廊柱或一辆马车遁入冥想。
他子承父业,是个石匠,也雕出了一两件作品,但总体态度是敷衍的,赚取的收入仅能使妻儿免于饥饿。据说,他的财务状况是“一贫如洗”。
一只糟糕的塌鼻子摊在脸上,一坨臃肿的肚子凸在身前,同城的人都说他“比马戏团里最丑的小丑还要丑”。穿过雅典城的季风总把他褴褛的衣衫吹得凌乱,以致使他看起来像只行走的大鸟,大鸵鸟。
送来的石活,勉强成型,他就把锤子、凿子一推,起身就走。大脚板带他走到庙堂,走到大街小巷,跟匠人、行人、贵人、熟人、陌生人、年轻人开始辩论和宣讲。这个衣衫褴褛的身影无所不在。他不取报酬,不设场馆,逢人便讲,在辩论中度过了一生。他吸引了很多青年在身边——而这正是他的罪名之一。
呆,傻,丑,执。一点不假。
3
他犯下的罪有三宗:
僭越本分,窥探天上地下的事,
不信仰城邦指定的神,
带坏年青人。
整个雅典、甚至更大的范围,被他搅得暗流汹涌、人心浮动。
只有处决他,才足以安定天下。
虽然陪审团里的很多成员,仅靠偶然获得了决定他人死活的权力;
虽然判决书已经下达,他的学生和亲人做着诀别的准备;
可他仍有活下来的机会,而这个机会取决于他自己的选择:
要么认罪,要么赎罪,要么逃亡。
铁杆学生柏拉图力劝老师逃离雅典城,或由他筹集资金给老师赎罪。他师从老师近十年了,紧紧追随,深深敬慕,爱他胜过爱父亲。这个体壮额宽的28岁贵族青年,希望能为老师活下来倾力一搏。(后来,他亲眼看着老师死去,伤心失望地离开雅典,开始了十几年的游历。)
他却说,我本无罪,何罪可认?我本无罪,何罪可赎?不必逃亡,我将在法庭申辩真相。
结果,他只拿出30个米尼赎罪。这个充满了轻蔑和嘲讽的微小数目,激起了更多的仇恨和愤怒;而这之前他为了寻找智者已经开罪了半个城邦的人。
他以更多的票数再获极刑。
4
赴死之前,他还可以交代一次后事,见一个亲人,有一次申辩机会。
他说:我还欠邻居一只鸡,这是必须要还的。
他对前来告别的妻子说:一定教导儿子们爱德行和思考胜过爱财富和地位,有省察才有幸福;如若违背了这些准则,请那些人像审判我一样审判我们的儿子们吧!
他的妻子——并不像传闻中那样强悍——长长的头发梳成高高的发髻,化着古典的妆容,以最后的绰约站到他面前,然后指着他,对旁边的狱卒说:我的丈夫一直是伟大而智慧的。
5
申辩的时刻到来。
他一如既往地赤脚上场,一如既往地褴褛衣裳,一如既往地塌鼻凸肚,一如既往地稳如山岳。只是,再庸俗的人都能觉察到他眼睛的明亮,那里似乎盛装着太阳、月亮、星斗、银河……一切有光亮的事物,一切有照耀能力的事物。恍惚之中,他成了一个发光体。
他望了望法庭上的观众,包括座位上的柏拉图。一定不是带着纸稿照本宣科,而每一句话都发自肺腑,每一句话都已考虑成熟,他把法庭上的申辩当做最后的布道,像以往一样旁若无人地开始口若悬河:
“我的智慧在于我一无所知,而不像有些人自认为无所不知。”
“没有什么能伤害我,坏人怎么可能伤害到一个比他好的人呢?处决我后,你们受到的伤害将远远甚于你们认为我会受到的伤害。”
“死亡也许是没有梦的长眠,也许是灵魂移居到另一个世界。如果死后能够和缪索斯、和荷马谈话,那还有什么不能放弃的呢?若真是那样,就允许我一死再死吧……”
这时候,那杯毒酒已经端在左手上,他腾出右手做出各种有力的手势,有时指向审判者,有时指向他的学生,有时指向天空。柏拉图正凝望着他的老师,聆听最后一堂人生课。他努力记住老师所说的每一句话,深深折服于老师死亡面前巨大的平静。
他瞥了一眼杯中晃动的鸩酒,用坚定而沉稳的语调说:“时辰已到,我们各走各的路。我去死,你们去活。谁是对的,神知道。”
然后,他一饮而尽。
6
想必你已经猜到,他就是苏格拉底,这一年70岁。
7
罗素把自己《西方哲学史》卷一的三个部分这样命名:
前苏格拉底时代
苏格拉底 柏拉图 亚里士多德
后亚里士多德时代
亚里士多德是柏拉图的学生,等于是苏格拉底的学孙。
罗素想说的就是,那是苏格拉底的时代。
这种命名,表达了同为哲学伟人的罗素对苏格拉底足够的敬意!
8
苏格拉底是落入凡间的神;要不,他展现出的神性无从解释。
他的目光看到万里之遥,千年之久,无穷之深;就是看不见金光闪闪的财富和谁有谁就值得炫耀的羽毛;或说,他已经看到,并不认为这些东西值得追逐。
作为一个有肉体之身的人,我想他对物质的需求仅仅是能够维持他活着以便于思考的水准。他高蹈独步,如入无人之境。是的,他的双脚同你我一样是是踏在大地上的,他有饮食、睡眠、性,他也是门开了才能走到街上,可是他的灵魂已然飞到了宇宙深处,他的思维已然伸到了神秘的地方,那里都不曾有过人的足迹。他是思考领域多么大胆的冒险家啊!
也许——或说应该,他有过生命的困顿和心灵隐秘的忧伤,有过清风明月给他的快乐;可是,历史的沙漏把它们统统筛走,只剩下一个衣衫褴褛的思想大哲的形象,源源不断地放出光芒——而我敢预言,连太阳都光明燃尽的时候,这个老苏格拉底依旧明亮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