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城南城北(短篇小说)
一
程北在城南一家电脑网络公司做电话小姐。一个星期前的一天,我从恶梦中骤然醒来,等我揉着眼睛浑身虚汗将要抽一支烟的当口,身边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我满脸疑惑抓起电话:“喂,谁呀,这么晚了,还打电话……。”我说话一向不客气,特别是在这么晚的时候,我更有理由愤怒了。当我确定对方打电话的是谁,我的面部表情立即缓和下来。“……我,程北!”她在电话另一端,用一种极其甜美的声音亲切地说。她说她正在执夜班,守在那里实在没事容易犯困,便打电话过来。“……怎么,你睡了么?”她问。我说,你一定是感到特别无聊了吧?她说那倒没有,只是想告诉你一声,我调回来啦!
“……我从平顶山,调回来啦!”她说。
我的心里一阵茫然,我记得在上个礼拜她还对我说上半年调回来恐怕没希望了。要等到三个月调整期结束之后,她说。在这之前,也就是在她没有去平顶山之前,我们曾在一个酒吧会过面。“你猜猜我带谁来了”,她精神有些亢奋神秘地对我说。我自然猜不出,再说也没那个雅兴。这一段日子,我一直在为追求程北忙碌着。“是达洛,就是我以前给你说过的那个情人——我把他带来你不会反对吧?”她问。我无所谓,因为我已对程北不抱任何幻想和希望了!她带谁来与我无关,这是她的自由。
“可是我现在有些担心,我不知道你两个这会儿见面合适不合适……”有什么不合适,我正想见他呢!我说。达洛一直在带小姐,也就是说他干的这种营生充其量是个“拉皮条的”。在这个金钱物欲横流的年代里,是不能缺少这种货色的,它像调味品似的给这个表面看上去充满生机和太平的盛世增添了一道绚丽的色彩——就如毒品或兴奋剂一样。我的想像力一下子被他的到来激活了!下午三点钟之前酒吧里人很少,几个服务生悠闲地坐在吧台边练歌。在我们所坐的窗子对面,一对陌生男女正在窃窃私语拥抱亲吻,他们那种旁若无人的暧昧举动难免让人感到十分乏味,也着实惹恼了我。一个南方作家曾经在给我写的信中这样给酒吧定义:PUB,是城市的标签。如果一个城市没有一个让外地人一下飞机就想去体验体验的酒吧,这个城市就算没戏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当被称作“BAR”酒吧涌进中国时,郑州便随之陷进了一种荒诞无稽的夜生活中。我们三个都是外地人,这与本地人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和差异。“咱们可以随时换个地方,”我说出这话不仅是对程北选择的这个酒吧表示不满和嘲讽,而且也说明了我们这种漂泊的生活的不固定性是多么愚蠢;照直说我对这类定无所居的生活已经腻烦透了……
说说最近都忙了些什么?我对达洛提问道。这样的问话有些一厢情愿,他接过我递过去的一支上好的精制雪茄烟,一副缱绻后的表情。我那想报复他的愿望随之破灭了,我想:必竟他们是老情人,在来之前他们或者刚刚上过一次床了……这种想法让我很沮丧。但我还是打算对他有所提防。“我正在开一个茶楼”,他朝我客气道。我迅速在设想他的茶楼:一个个软包里坐满了赌徒、嫖客、酒鬼和小姐。房间里弥漫着肾上腺与女人廉价香水的气味,各种红茶、绿茶、红酒、啤酒堆在一处,虽名曰:“茶楼”,倒不如说是赌场和悠闲娱乐的妓院更合适。清一色的家俱,古香古色地陈设中实际上掩盖不住某种性欲和淫荡的气氛。于是我和他开玩笑,“你干这个倒挺对路的,回头去看看,领几个朋友给你捧捧场。”我开始敷衍他,他笑了笑,回答道:那谢啦,不过你找小姐我是要免费的。我们走出酒吧,夜幕垂临,五彩的霓虹灯自街道两边亮起。我的感觉仍停留在酒吧中:歪脖子的老式留声机,飘香的马天尼酒,船形的舞台,醉人的怀旧音乐……这一切,仍在我的心中荡漾。
程北提出来可以去蹦迪,我的意见正好与之相左。“找个清静点的地方,咱们接茬继续聊”,我借着酒劲也不等他们同意,便上了车。车在互助路口停下来,达洛在打电话,程北则和我偎在一起。我知道她是做出来给达洛瞧的,她那副放纵的架式明眼人一看便知我们的默契程度。我悄声提醒她不必这样演戏好不好。被一个漂亮的女人搂着胳膊,我倘若明智一点应该逃避才对。可那天我的情绪正好非常饱满加之酒精在起作用,便三下五去二被她蒙骗了。达洛恰好回过身来对我们说有个朋友约他有事,我们与他就此分了手。这家伙走时一脸怒气冲冲的样子。我则得意极了!程北突然放开了对我的束缚,由一个攀援植物又变成了一只天鹅.。“我的模样是不是很古怪?”她故意和我为难地说。
正好我的气不打一处来,于是便挥手走上去异常敏捷地搧了她一记耳光。那声音脆得很,也挺实在。“你他妈敢骗我,做你的小姐梦去吧!”我冲她吼了一声,然后便不辞而别了。天下起了雨,四周灰朦朦黑漆漆的,我莽撞地在街上走着。此时两个不明不白的人截住了我,他们用刀子顶在我的身上把我逼到一个胡同里。哥们,放宽心,弄两个钱花花!他们对我的态度还算友好和客气。我的混身上下被他们搜了个遍,包括一枚绿松石大戒指、手机、钱夹和银行信用卡现在都奇妙地变了主人,转移到他们手里。钱夹里约有一千多块钱和其它不甚重要的东西,他们动作异常果断而爽快。紧接着我的脑后重重地被人击了一下,我就人事不知了。当我醒过来的时候,雨已停了。我嗅到一种血腥味,发现自已正躺在污浊不堪的积水中。我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昏昏麻木的位置。我的头很疼,伤口黏糊糊的,像涂了一层胶质物。我盲目地挥了一下手,一辆出租车停在我身边,我钻了进去。“去什么地方?”司机问。
“北环”,我说。车在疾驰……被雨水淋湿的街道闪闪烁烁的,一切变得很陌生。我疲惫地倒在车座间,脑子颇为清醒。我似乎听到了喝酒、猜枚、掷色子混合的声音,一个吉它手鬼哭狼嚎似的唱着:血流成河,血流成河 / 敌手正劲,炮火连天 / 呵!战争的场面,正在发生 / ……城市是它巨大的隐蔽所……
二
我孤独极了,总想从楼的顶端跳下去。欢乐的人群齐声喝彩,看着我跳下去,飘浮在天空,进行着这场出色的表演。我在这梦幻里陶醉着,逃离楼顶的愿望使我有充分的理由跳下去……可我没有跳。因为我知道:当我身体触及地面的一刹那,我会被摔死!脑浆崩裂,飞溅出的血滴与血迹将会弄脏这片脚下地面。我的身下的鲜血必将如旗帜一般灿烂和殷红。你跳下去摔死了人们喝彩!没有摔死,人们同样会喝彩……
一觉醒来,我已成了一个病人。自从那天淋雨受伤之后,我一直躺在这家医院里。陆陆续续有些朋友来看我,程北和达洛也来过。我在发高烧,打着吊针,所以没有起来冲他们客气一番。“怎么样啦?”达洛问,显然他很关心我,怕出现什么后遗症。“你看我有什么事么?”我不解地反问道。他有些尴尬,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安慰我的话就推说还有一点重要的事要办,就走了。程北倒是常来,一来就拎一堆水果和营养品。我的妻子是个很包容的人,对此处置坦然。
“你知道的,达洛的茶楼火的很……一天的营业额快上万啦!”她说。
“他们那里的小姐怎么样?”我有意这么问,这是她最不愿听到的话题。“还行!”她在应付我。“我真想去玩玩,看看那帮人到底是什货色。”我指的那帮人当然包括那些小姐,她很清楚,但只是在笑。我想她在和我绕圈子,不往正题上引。“那么今天出院就去看看如何?”我的意思是和她一起去。她决定后,我们便开始收拾东西。妻子把水果、食品和药先送回家,和我们一同走。她在北环下了车后,我的手便不规矩起来,在程北身上来来回回摸着。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自已开车了,前些时候,我把车顶给别人让他跑了一段出租。现在我把车又收了回来想自已开,我的身份是一个开出租车的司机。在路上我们给达洛打电话,说我们现在正在往你那儿去呢,你出来迎一下。达洛很高兴说出院啦,这两天我正准备去看你呢。我说不用了,我今天去看您老人家。他说不敢当,不敢当,咱们跟一家人似的,可别骂我,你要是再客气就别来啦!
我们上了楼,茶楼内简洁、明快、干净、古朴。大厅里有古筝弹奏,茶香扑鼻,馨然若幽兰,棋牌叮叮之声怡然。给我这两位朋友沏一壶“毛峰,”达洛对一个小姐说。他说真对不住这里没服务生,全是小姐。我说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整,这么弄。另外我还要了两瓶红酒,坚持要自已付钱,我说我不能坏了这里的规矩。达洛很随和说行行,就依你。我们专心至致地喝茶,一边喝一边看那些小姐。我特意当着程北的面留了几个小姐的电话并问达洛,这里的小姐是不是都可以上?那当然,只是价格不一样,他说。“这样我就放心啦!”程北婉尔一笑,说你们这些男人呀都改不了这狗脾气!
三天之后的一个早晨,我的电话又莫名其妙响起来。不用说是程北。“你现在在哪儿,我想见你”。我说在城北,离你上班的地方有一段距离。我问她有什么紧要的事情。其实我那会儿正在城南的路上开着我的出租车,车速很快,有些话听不清楚。匆忙挂上电话,我们在淮河西路见了面。程北告诉我达洛由于前几天茶楼里的一帮赌徒闹事砸了茶楼,一时性急达洛便叫了几个哥们把人打伤了。“他出事了,现在在公安局待着,”问我能不能抽空去看看他,顺便找人帮帮忙,把这位仁兄给弄出来。我听了这话感到心里陡然增加了许多乐趣。那天晚上,我以相当傲慢的态度接受了她的邀请,去了她住的地方。坐在程北充满淑女情调的居室里,我一点儿也轻松不下来。一进门她就做出一副迫切和缴械的样子,主动对我投怀送抱。显然她是在暗示我什么。我让这个念头搞得浑身躁热,头昏脑胀,心跳过速,像被人无意间注射了一针兴奋剂,精神恍惚起来。我差点趴在她身上,然而我还是控制住了自已,逐渐使自己冷静下来。
程北有些不解地仰着头打量我,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孟郊,这家伙正在拍电视剧。他总想让我在上面出演一个角色,又说不出口。我一口便把这事给回绝了。当我把事情前因后果向程北说明时,没想到程北对此却表现出十二分热心。接下去她打开电视,是美国的电影《极度危险》,正适合我的胃口。我立即装出很投入的样子看了起来,程北有些扫兴。没经过我允许便换了频道,这回是一个俗气的综艺节目,我认为现在国内所有的综艺节目都已俗不可耐了。她一边饶有兴趣地看一边又向我如一条黏虫似的贴过来。然后她关了电灯,房间立刻陷入一团漆黑里,浅色的家俱在暗影中影影绰绰的闪着微光。她站起来看了一会儿便走进浴室洗澡,此时已是仲秋了她竟然一个劲喊热。浴室传来悦耳的淋雨声,我再次拉亮电灯,用目光在她的卧室内逡巡着。房间有些郁闷,我打开窗子透了透气。我这会儿又将频道换了回来:一个个打斗的场面出现在银屏上。还是这玩意来得痛快!虽然我一贯不喜欢那些美国佬的霸气倒乐意接受他们的电影。程北神情颇泪丧地走了出来,身上有一股洗发水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她见我开了灯便没说什么,只是有所感触地会意笑了起来。我已习惯了这种卖弄,对于女人这一套鬼机灵,我一向将脉摸得很准。
然后一切便顺乎自然了!我们开始变着花样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其结果不言自明。我一不小心又掉进了她预设的陷阱里……我们在做爱!虽然这是我第一次和程北“近距离接触”,可我有生以来却一点也兴奋不起来。后来还是她调动起我的情绪,在我承认自己甘败下峰之后自然是她占了上峰。现在我们又并排坐回沙发上,喝着饮料。电灯不知什么时候再次被她关上了,我在这方面感觉一向很迟钝,对于这种女人善玩的东西,我始终处在被动的地位。
程北光着身子站在镜子前不断更换着衣服。就一个女人而言这层包装纸显得比男人更重要,我非常理解这一点。
你打算什么时候和我一起去看达洛,她问。此刻她那平静的神态倒像是另一个女人戴了一个面具和我说话,而她的影子在虚化,面具后面的人被蒸发掉了……我有些目瞪口呆,想了想拿起手机给我警局的一个朋友打了电话。十分钟后我告诉她明天一早达洛便会从警局放出来,我可以和她一块去接他。她迅速将自己穿戴整齐走过来依在我的身上对我说,她肚子有点饿了想下去吃点东西。这顿饭自然是我请,在这上面我不喜欢推来让去。于是她做出不胜其累的样子,顺水推舟地道:好好,这回你请。
三
这件事过去之后,我们一连数个星期都没有联系。我终于无法克制自己给她打电话,那天正好不是她上班,而她的手机号已经换了,我只好默默地等她当班时再给她打电话。电话又一次拨通的时候,我听出是她的声音:朗非么?我现在很忙,下班我给你打过去。接着电话便挂了!
“城南城北距离很远,咱们见一次面不容易,对不起了朗非,我向你道歉……”在我们彼此见面之后,她这么说。我只是毫无表情地看了看她,跟她去了一家饭店。让我稍感意外的是没想到达洛和一帮人也在,我们聚在一起少不了拍拍打打。“怎么样,这段时间混得怎么样?”达洛亲热地和我打着招呼,我告诉他我还在开出租,和以前没有什么变化。他装做一脸不高兴,便一个劲鼓动我把那辆车卖了。我没好气地冲他说,我把车卖了你养活我?“哪能,哪能,”他说,你是个作家你不觉得你老开出租会把时间荒废么,要不你也入一股给茶楼,我向你保证准赚不赔。我说算了,还是饶了我吧!这好事轮不上我干,我看程北倒可以入上一股,她在这上面心细比我强。
接下去便是交杯换盏,觥筹相对。我喝了一通酒后,渐渐感到头重脚轻起来。乘兴达洛又要灌我,说上次那件事还没有致谢一块算上,一块算上。与他在一块儿的几个朋友也吆三喝四的,纷纷向我敬酒,很快我便喝得五道六迷地晕了过去。趁着去卫生间出酒的当口,我出去了一会儿。等我重新回来,我老远就听见了程北的笑声。她笑得很开心,有点肆无忌惮。我问他们还喝不喝?“还喝你行吗?”达洛说。我不客气扫了他一眼,“你认为你是谁呀?是乔丹还是泰森?”他的几个哥们在嘲笑他。我又开始出酒,程北实在看不过去,让服务生递给我一条毛巾。我顺手擦了擦,突然脚下一软跌倒在地上。当我独自打车回家,天灰朦朦的已经快亮了。没想到我喝了一夜的酒,而胃病竟然没有犯。天下着毛毛细雨,可它在我耳边却像一片哭的声音。回到家我打开电视,换了几个频道。一个宇宙人面目全非地朝他的对手喊着:“你被我愚弄了,胆小鬼,你为什么不反抗,你是不是有些怕了,欠修理的东西!好啦,现在让我们比比看。”我记得我们临走时,达洛的几个朋友一直在鼓动我们最好打上一架,玩笑归玩笑,可我的确有那种冲动!
四
十分幸运我又回到了我旧日的记忆里:现在……我是一个作家。在我们相隔半年后,程北主动与我联系,她提出要帮忙给我打一部长篇小说。小说的名字叫《鼠群》,是我前些年写的,一直是手写稿,没有整理出来。我自然很高兴,和她相约在人民路一家快餐厅见了面。这种题材这些年很受欢迎,她对我说。我倒是不太留意市场行情,只是有点不好意思再将它拿出来丢人现眼。我向她交待,书稿仅此一份,千万别弄丢了。她说不会的!因为我们有着那层关系,彼此早已了解对方办事能力和责任心,所以我也没有多说什么。
那天下午我们再次做了爱。我们相互都很投入,完全是一种水到渠成的感觉。事后,我们都很开心和疲倦,便躺在床上睡了一段时间彼此爱抚着。晚上她急匆匆告辞说她还有事,先走了。我看着她那些扔在沙发上的衣裳又像蝴蝶和旗帜飞回到她的身上,心中十分惬意。天渐渐冷下来,她已将短裙换成长裙,临别时我们好像都有点难以割舍。“我觉得我们这种情份很特别就像浮萍似的”,我说。我的心情倒是十分坦然,她过来亲热地吻了我一下,消失在光影闪动的街灯后面不见了。一辆汽车开过来挡住了我们相互的视线。我突然有些空虚起来,仿佛如断了线的风筝,怅然若失。过了一阵之后,我的头脑有所清醒。但愿这不是最后一面,我自言自语道。回到家我一种不详的感觉,尽管我没有喝什么酒,但我的身体仍像一堆破铜烂铁般地瘫倒在座椅上,一阵阵的失望向我袭来。
两年之前我不幸成了一个演出经纪人,这和作家的工作很相似。你做个策划案子出来,然后去找演员和赞助人,一个活动下来能赚个十万八万。当然这不是我一人能够搞定的,需要许多人参与进去,赚的钱自然也要许多人来分,这样分来分去到我手中已经所剩无几了。我沉湎于其中不能自拔,倒不是我多么喜欢这个工作,而是我想做出些事情。经我之手策划的几件事,后来成为了这个城市几个较为经典案例,我在获了一些美誉与称赞后便相当明智地选择隐退了。因为我实在吃不消那份苦,累倒不怕,只是要经常看来自两方面的冷眼。演员和赞助人都很难伺候,有时你会弄不好把时间和精力全搭上,而且血本无归。于是我选择了逃离,退居江湖成为像一个足球场上的“自由人”。没事写写小说,帮人搞个案子……我开始回忆起来:我便是在这个时候认识程北的。
那天我在公司接了个电话,是个陌生人打来的。他说他叫达洛,同样是个经纪人。“咱们是同行”,他做出和我相谈很轻松的样子说,“不过我是带小姐的”。他说他现在在上海一家夜总会做事,想请几个腕儿哄哄场子,当然还需要一帮模特和其它演员。他问我什么时候有时间吃顿饭把这事定下来。我在金水路国际饭店临街的模特演艺吧,见到了达洛和他介绍我认识的女人。“她叫杨芸,”达洛说。她长得很性感很漂亮,待人接物恰如其分,虽然这件事最终没能谈成。可她还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从此认识了达洛。后来他又去我的公司找过我,说有个龙湖渡假村做节目,问我有没有兴趣,我同样拒绝了。我非常客气的对他说我通常不做这种下三滥的节目,有什么事你可以与我的合伙人去谈,我很忙还有事情要办。然后他很有风度提出来请我吃饭,我同意了。在饭桌上,那天他带去了一个女人,二十岁左右。在我尚未消失的记忆中,她属于那种拍案惊艳型的:胸很丰满,个子不是很高,人相当的精致、灵巧,仅此而已。现在我将记忆又向后翻出了几页,两年之后我几乎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南国之梦电视剧制作中心孟郊给我打电话,让我给他们所搞的春节文艺晚会帮几天忙,在那里我又一次见到了程北。我说我们好象很熟悉,我在哪儿应该见过你?她说你倒忘了,我给你打过电话,让你找演员,我和达洛还去过你们公司找过你。这话倒提醒了我,我想起来有这么回事。我问她现在住在什么地方?她说离你们公司很近,可以说是邻居——我住在工业大学家属院,是租别人的房子……
我尽量在脑海中搜索并整理着我对她的记忆,后来我们相互印证了这一点:我和她又开始交往了!我在追求她,在一次谈话中她提出要搬家。我问:需不需帮忙?她说算了,不过一点东西,不用麻烦了。其实她是怕我见到达洛。她向我隐瞒了她和达洛之间同居的事……
五
夏日的黄昏永远是喧哗与骚动的,燥热和酷暑给任何人增添了穿着暴露的借口。不管是男人和女人在这方面都一样,女人们穿起了花枝招展的迷你裙和热裤,吊带衫与透视装,使许多无限隐秘的东西或肉体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我和程北几乎同时陷进了恋情的泥淖中不能自拔。如果这是一个诱惑的陷阱,它一定是粉红色的,它如两片含着雪白牙齿与柔软湿润的舌尖的红唇那样招引着我……将我吞噬了!同时又像柔和、平展的一根从天际垂下的红绳编织的圈套,让我忍不住想把自己的脖颈甘愿套进去。于是我削尖了脑壳往里钻,那不甚重负的爱情如何能承受命运之轻。可以毫不夸张的说,我自己身体中的那层最敏感最薄弱的部分被她击中了,继而成为了一个病灶一个顽症……
我们从“丰乐园”食府出来后便一路乘兴开着车向“零点酒廊”驰去。天空和地上飘满了华丽的灯影,刚下过雨,路上湿漉漉的。我似乎完全在无意之间闯进了一个美妙的梦境里,不愿走出。我被眼前的这一切景致陶醉着,像一个刚刚吸食了过量毒品的人正打算在极乐世界中缓缓死去。可我并不想去死,我还没有享受完这一切,我要好好活着!此时我怀抱着令我赏心悦目的女人,听着车里的音乐,是何等的快活。夜色在倒影中沉睡,我们大约是在十一点来到“零点酒廊”,还没有进入场内,我们就便感觉到那种电闪雷鸣似的迪吧的地板强烈的震动。
它像安了弹簧,如鼓风器那样把你如一粒微尘吹起,然后从中收缩战栗抽动着往外挤……我们相互打着手势在对话,我们的对话让强劲喧闹的音乐干扰后,根本难以听清彼此都说了些什么?于是我们只好尽量提高腔调,大声叫喊:“对,对,我听到了,你是说这里太吵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在这里玩上一个通宵。”我快要疯狂啦!她说,我用劲摇着头和她一起拥进了蹦迪的人群中。DJ师在尖叫!千万条胳膊随着他的声音挥舞着。人们在跺脚,唿哨声此起彼伏海浪一样涌起,又退缩回去。程北玩得的很开心,她用手攀着我的脖子,闭上眼睛,整个身体像挂在我的身上,把自己在这种气氛中蒸发掉了。我们从迪吧出来已经是凌晨两点钟的样子,我们随便在对面夜市上吃了些东西,便一同回家睡觉了。
第二天我们醒来时,仍很兴奋。又过了大约三个月,她再度主动给我打电话,告诉我她已在学英语,想找个有钱人做情人。只要为她买一套房子,每月给4000元生活费,她就把自己包出去。她问我有没有这方面的朋友。看来她的心情很郁闷,也许是受了某种伤害和刺激。我说:这样,让我想想,这个忙我尽量去帮。
但我再次被一个女人的善变捉弄了,时间就像一个魔术师一样,每天都在花样翻新变着令人出乎意料的东西。过了一个星期我又接到她的电话,她说算了,我不能这样把自己给毁了!我找到了一份很不错清闲的工作,要离开郑州一段时间——我要去平顶山了。在那里有个电脑公司的热线小姐的差事等着我,一月工资还可以,大约一千八百元,而且管吃住——你帮我参谋参谋是否可干?
我说那该恭喜你啦!正好我没有找到你所说的那种要包你的男人……
她在电话另一端笑了,然后用异常严肃的口气对我说:那件事只有你一人知道就行了,千万不要向外扩散,否则影响不好。我说:“我懂,我懂,放心好啦,这种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倘要传扬出去,那是在出卖朋友。”紧接着我们见了面,她在平顶山倒经常用电话给我联系。一般是晚上无聊的时候。我们像一对恋人似的在电话中扯一些私事。我盼望着她回来,和她见面,诉说我的爱慕之情。我第一次发现了我爱上了她,我明白她去平顶山的原因是为了躲避达洛的纠缠,这是后来她与达洛闹僵后,亲口在电话里对我说的。
她真的如约回来了,可是这次我却又一次失望了,我发现她这回再次欺骗了我:她仍在和达洛来往,偶尔住在一起,闹来闹去,为杨芸和达洛之间的事曾经又一次大打出手。“还记得杨芸吗?”她问。“当然记得,她很漂亮”,我告诉她我对漂亮的女人一向印象很深,在那个夏天我接触到的女人都很漂亮……看着我一副玩事不恭的模样,她啜泣起来。
我问:怎么了啦?怎么不说话,怎么一见面就哭。刚刚下过雨,天气很凉爽,见她花容失色,泪流满面的,我一时动了怜香惜玉的凡心。我告诉她我是一俗人,我甚至劝她放弃工作和那个被称作达洛的可怜虫,跟着我一起过算了。我抱着安慰她似的态度逗她说:你别哭得天花乱坠风动神摇落霞与孤鹜齐飞仙山蒙羞细雨滴荷万箭穿心一鹤渡过池塘则啼笑烟消的——我给你买房子,每月给你三千元,把你包下来行吧——这样一来,我就是不吃不喝也不忍心让你遭这份罪,好像全国人民都死了母亲似的其实他们的母亲根本就没有死都活得好好着呢只是我见不得女人的眼泪像太平洋的海水倒灌九州大地大家伙全被淹死了也用不着伤这份心还有我呢我还没死!
她果然破啼为笑啦!
我说有一剂灵丹妙药可以让你回复到刚才那种哭泣的状态中你信不信?她奇怪地问是什么?我说是大号“创可贴”——女人用的那种!她笑骂我没有良心,说人家都哭成那样了,你还开这种玩笑,说正经的,这次我伤心透了。她言道她差一点就精神失常了!她问你还记不得汪霞?我说不就是那个长相很一般,待人很热情,跟诗人似的,你在她家住过一段日子的人么?她说:是的就是她。我说怎么了,她说:我打算离开达洛,可达洛一直缠着我无法离开。她说我这段时间快要崩溃了!
我说你到底怎么想的?
她说现在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上午我给汪霞打了个电话,汪霞也很无耐,她建议倒不如把这件事说给你听听,看看你这里有没有什么更好的主意。我非常愤怒,但又不忍伤害她。第二天我又一次约她出来,在见面后,她对我讲:昨天晚上达洛竟然当着他几个朋友的面,撕烂了她的衣服,打她,后来又强暴了她……没想到他们现在已闹成了这个样子。于是我建议她去告他——告达洛!她说告什么告,我和他有那种关系,说出去谁会想信呢?我说也是,那么这样——我找两个人把这小子痛揙暴打一顿如何?她居然认为这种粗鲁的方式是个好办法,只是又觉得会不会打得过重出什么事情。我跳起来,说:他都把你老人家弄成这样了,人不人鬼不鬼的,你还担心什么——烧了寺院又怕烧了秃驴,这事你要考虑清楚,不然我叫人把人打了,你老人家再把我招出去,我不成了替罪羊啦么?
她笑了,说行行,这事你看着办,只要他不来再纠缠我。我说这倒像是一句人话……
六
我终于和她恢复了关系,达洛在医院躺了三天。可我这回又错了,而且是错上加错。不久达洛去了长沙,搞了一家歌舞厅。一天,她打电话让我帮他找小姐。这回我真的完全被她弄糊涂了!我顺便在电话里向她质问道:你的大脑是不是灌水了,你的神经是不是出了毛病,好吧!这次我看在你的面子上帮他一把,不过咱们有言在先,我是帮你而不是帮他,你要明白这一点。我挂了电话,险此没找个地缝里钻进去。那天晚上我喝得一通烂醉,在帮达洛找小姐的时候我顺便也给自己找了一个小姐把自己贡献了!事后我扔给她3000元钱,她有些莫名奇妙:大哥,你是不是弄错了,你给300元就行。我说今天你他娘就值这个价,我没有弄错,告诉你吧!你比一个处女都干净。你把我找的那些小姐看好啦,一个也不能少!明天晚上有一个叫程北的女人会来找你,你告诉她说我说了你比一个处女都干净,她和你的档次根本没法比!那2700元就是让你给我传这个话的……我说完就兴冲冲地走了。一路上我的手心发痒,当一个壮汉出现在我面前时我连思考一下的时间都没有,便顺手随地捡了一块砖头,盖了他一板砖……一条巨大的黑影转瞬之间如一尊古希腊宙斯神庙的神像裁倒了下去,他像一座模样十分壮观和宏伟的宫殿崩塌了!顺便说一声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管他呢!只要我能够发泄一通复仇一番解气就行。若干天过去后,我明白这并不是一个离奇而夸大的梦,因为我的确被警局拘留了十五天,还赔偿了人家医疗费。连我那天付给小姐的3000元钱,一共是6000元。我感到很值!真的……
还有一件事,我使我同样陷进了程北精心编织的圈套:
那就是当时她主动提出为我打小说,可是她却毫无羞耻的张口向我要了1300元钱。我当面将钱塞给了她。她说为这事达洛责怪了她,但她还是接了那钱。那天,我走在回家路上,非常的痛苦。看来这个世界除了金钱之外,友谊不过是一个美丽的诺言,一个借口,一个酬码。当别人需要你的时候,你毫无理由献出友谊伸出援助的手。可你又总是自动钻进别人预先设计好的圈套里,让人捉弄。这世间一切东西全是假的。我的爱恋又一次落空了。我如一个被人倒悬在绳梯上的小丑,当我被人激励着劝说着爬上去时,那个供我攀援而上的绳梯却被人毫无留情地给狠心抽走了。现在我只能不顾生死硬着头皮在空中表演着,仿佛一个台湾作家李敖先生所说的“被亲人冷落,被朋友出卖,被敌人陷害”的“超然物外的空中飞人!”我希望时光倒流,以诚信的态度回到诚信的年代,用准备带着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牺牲精神,做出给众人示范的榜样。也许有人会说我胆大包天,可我却认为我是“开了一代新的风气”或潮流。我已经变得无所无畏啦!
达洛回郑州一趟,我们见了面。我提出我也接了一家歌舞厅,包括桑拿,正需要人手,问他有没有兴趣。他说当然有,可他与我的朋友见面后,又一次失去了承诺。这里有两个结局:
1、是他和我的朋友联合起来,将我抛开,接了那家舞厅。
2、他感到此事有一些麻烦,便委托了一个人,自己却不辞而别。
那天晚上我们说好要在舞厅里看技师和小姐,我给他打电话,他却说他已在回长沙的火车上了。有什么事你找老七谈好啦。而老七正是他委托的人,这家伙避开我和我的朋友,后入为主,与我们介绍他认识的歌舞厅老板私下做了交易。他仅仅是达洛的代理人。现在歌舞厅已被他全盘控制了,我们落得忙火了半天,其结果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正是我要说的故事。
七
我终于明白了那天晚上我打了程北一记耳光走后,程北便用手机将此事告诉了达洛是怎么一回事。还记得这个故事开头有两个不明不白的人把我堵在一个胡同里,除了搜去我的钱夹外,我的头还被人重重敲击了一下么?说白了,那事就是程北让达洛找人干的!圈套一个接着一个,没完没了的,我在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早已被这个故事本身弄得腻烦透了。结果我的头上被大夫缝了七针,跟破皮球似的!“钱夹里的钱肯定是给了程北,算是那一记耳光的补偿”,汪霞说。我与汪霞一同坐在城北我和程北与达洛曾会过面那个酒吧里,汪霞对我坦言道。于是我开始实施了我的复仇计划:
那天,阳光明媚,风和日丽,我将达洛和程北约了出来。在北二七路一个叫“豹房”的爵士舞酒吧,我们成功地见了面。街上车水马龙,行人很多。我是说那天正巧是个礼拜天,我们三个外省人,以做礼拜的兴致相互敬酒,态度友好,气氛融洽。一群穿着白色迷你短裙上身赤裸仅围着红兜肚的爵士舞女郎,踢着漂亮绚丽秀气的大腿正在载歌载舞。她们性感、丰满、白嫩、妩媚且魅惑无穷。一只大黄猫在舞池边逡巡,它甚至也嗅到了诱人的气味,“喵喵”地叫着。
我们三个外省人喝光了桌上的十二瓶红酒,勾肩搭背坐在包厢里。我们在呕吐,接着便人事不醒了。
一群母鸡在叫……一丛丛一片片雪白的大腿、臀廓、丰满的乳房耸动着回荡在我的旋涡似的脑海中。我似乎隐约记得在我们相互敬酒间,达洛突然问程北给我打那部长篇小说的事。我说怎么啦?你对文化产业出版上也有兴趣……他说其实你不太清楚这事,程北已把它卖给了一家电视剧制作中心,导演正是孟郊。我怔了一怔,很快便释然了。我问程北卖了多少钱,她毫不避讳地说大约二十万左右吧。我笑了笑,这事你干得倒挺实在挺神秘的,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达洛说:是我给她牵的头,怎么,程北你没有告诉他么?看来程北连达洛这小子也给骗了(【笔者按】:程北得了买稿子的全部钱,并没有给我一毫一厘,而这些达洛是不知道的,……他还以为程北至少会给我其中的一小部分)。三个外省人相继死去的那天神态都很平静。一只金色的中音萨克斯演奏鸣响的时候,曲声悠扬。那会儿他们喝光了杯底最后一滴酒,“澎”然倒地,人疲倦地再也没有起来。
礼拜天那个被称为“豹房”的酒吧里座无虚席……,爵士舞和女人都很迷人。……礼拜天的街上,人流汇聚成河。一辆从医院开出的急救车停在酒吧楼梯下面,三个外省人陆续被抬了下来,他们由于喝了稀释过量掺了毒品的红酒而毙命的。楼上疯狂的人们仍在欣赏他们喜爱的节目,在这个礼拜天他们有了可资谈论的新的话题。关于那天三个外省人为何要自杀的事,他们一定会说:
“……瞧!这三个人,多么会选择,自杀的地方!”
作者简介
唐明,著名作家、学者、诗人、画家、艺术评论家、历史学家。河南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闻香识玉:中国古代女子闺房脂粉文化史》(上海三联书店版)、《香国纪:中国历代闺阁演变》(人民日报出版社版)等书,长篇小说《淘米水》《鼠群》《中午》等,长短诗三千余首,另有《中国兵器史》《中国佛典钩沉》《中西方艺术史鉴》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