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 | 张爱玲的心灵角落
张爱玲广为流传的一张照片,1954年
一个知己就好像一面镜子,
反映出我们天性中最优美的部分来。
——张爱玲
有几天,心绪忧闷。然后想着,看点真实的经历吧,听听他们讲的话。絮絮的、起伏不大的语句里有重复的日常。日常最是磨练人,也塑造人。平淡字句里包含心灵的幽微,同样抚慰幽微。
在小图书室看到了这本夏志清编注的《张爱玲给我的信件》。书中收录了张爱玲自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来三十多年间写给夏志清的百余封信件。
夏志清,年岁比张爱玲小几个月。耶鲁英文系博士,在美国大学任教多年。夏志清在一九六一年出版《中国现代小说史》中“深入介绍张爱玲小说的成就,并肯定她的位置居于多数五四作家之上……足见他的洞识和勇气”(王德威语)。文学上的知遇可能是夏志清和张爱玲交往的基础。夏志清帮助张爱玲联系在国外以及台湾的出版事宜,并推荐翻译项目和工作机会等。
我更偏爱这一张,年份不详
张爱玲的信件上多是工作的交流:在写的小说,对已完成作品的校订、修改,创作计划和翻译计划等。也提及生活现状,与夏志清共同认识的友人等的来往。
当时,张爱玲的经济状况堪忧,“固定收入是从来没有过”(张爱玲语,1965年)。因为没有学位,在美国出版小说、翻译作品丝毫没有优势。去高校任教也要看学位。而且她坦白,“我并不光是为了没有学位而心虚,不幸教书不仅是书的事,还有对人的方面,像我即使得上几个博士衔也没用”(张爱玲语,1966年)。
对夏志清,她言语客气,坦诚,字句间可见她的敏感、冷僻以及那一些由敏感而生的刻薄促狭——这么说可能有点过分,但张爱玲的确是直接、不留情面的,她目光尖锐,笔下亦如此。所以看她的小说常觉得冷。“我一向有个感觉,对东方特别喜爱的人,他们所喜欢的往往正是我想拆穿的”(张爱玲语,1964年)正是如此的性格才使她在人间受挫,同时成为卓有成就的作家吧。
张爱玲与赖雅,她似乎平静且愉快,年份不详
信里她写:
“目前生活无问题,我最不会撑场面,朋友面前更可以不必”(1966年)
“我这些年来只对看得起我的人负疚,觉得太对不起人,这种痛苦在我是友谊的代价,也还是觉得值得”(1966年)
“要你告诉我你的经济情形,实在使我觉得惶愧,看到那里自然而然的跳着看,大有一目十行之概。其实我怎么会不知道海外谋生的情绪,而且你是有家庭负担的人。”(1966年)
“千万不要买笔给我,你已经给了我这么多,我对不知己的朋友总是千恩万谢,对你就不提了,因为你知道我多么感激”(1967年)
“我最不会交际,只有非去不可的地方,当作业务去报到”(1967年)
“……看到那里自然而然的跳着看……”,这样的句子读来实在难受。张爱玲写自己最感难为情的地方,袒露脆弱一面,真诚更多。小心翼翼之外,不仅仅因为她有求于夏志清,是视夏志清为知己了。
对夏志清有些不解。在解释相关信件背景的【按语】部分,类似“发了一顿牢骚”,“其实我个人一点没有这种感觉”,对张爱玲的观点(有的是平常的猜测)直言“她错了”,张爱玲生前译作没有出版,“跟她的错误决定大有关系”等语句中有点居高临下的语气,以及对自己过多的介绍,使人感到不适、困惑:对言语间的错,那样的抓住不放,他是不是太小气了?难道只是他的过于认真的学究气?
读至最后,王德威的代跋——“信”的伦理学,感觉更为公正、客观,他写张爱玲的华丽,也写苍凉、“病态”。
晚年的张爱玲,年份不详
张爱玲的信件中还有她典型的张式表达,美而确切,还有凉意。
“近来我特别感到时间消逝之快,寒咝咝的”(1965年)
“你说Natalie不大需要照应,但是忙得半年来没写东西,我想快乐的时候是这样”(1972年)
“午睡后的乡音,文革中看马列的书看到马克思的私生活,都有情趣”(1979年)
“我在报上看到桃李篇,再圆满的结束也还是使人惆怅”(1991年)
“我个人的经验是太违心的事结果从来得不到任何好处”(1994年)
张爱玲的身体一直不好,“他(夏志清)揣想这可能与她童年生活的不幸有关”(王德威语)。她用尽一生书写、翻译,交了“二三知己”,创作、回忆往事以及与友人间的信件,“未尝不是提供了一种救赎契机”(王德威语)。
1995年9月8日,张爱玲被发现在公寓离世。“已经因心脏衰竭,停止呼吸三四日了,一个人静静的躺在地上”(夏志清语)。还听说,张爱玲去世之前似有预感,文件资料皆已收拾整齐、妥当,她是安安静静地离开了。想来这该是她喜欢的离开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