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笔生花”的江郎,为何被“才尽”的口水淹了千年?

有朋友问:“梦笔生花”的江郎,为何被“才尽”的口水淹了1500年?

“梦笔生花”这个成语的主人公,不仅有江淹,还有李白。李白的传说产生了黄山北海的“梦笔生花”景区,并且是有文献记载的,五代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梦笔头生花》:

李太白少时,梦所用之笔头上生花,后天才赡逸,名闻天下。

所以这个成语呢,一般是用来形容李白。而江淹的“梦笔生花”更多地流传于民间,甚至很有可能是为了应对“江郎才尽”这个成语故事而附会上去的。

江淹到了晚年,才思微退。传说他有天晚上梦见晋代文学家郭璞找自己讨要五色彩笔,江淹到怀中一摸,还真摸到了,便老老实实还给了郭璞。从此以后他的文章就日见失色,众人都说他才气已尽,于是就有“江郎才尽”一说。

另有一说,是西晋文学家张协在梦里找他讨要了一匹彩锦,是以“江郎彩锦”用来比喻锦绣文章。但是这个说法显然没有彩笔一说更加符合逻辑,所以大都是以“彩笔归还以致才尽”为通用说辞。

此说源自南梁钟嵘的《诗品·齐光禄江淹》:

初,淹罢宣城郡,遂宿冶亭,梦一美丈夫,自称郭璞,谓淹曰:“我有笔在卿处多年矣,可以见还。”淹探怀中,得五色笔以授之。尔后为诗,不复成语,故世传江郎才尽。

因为两个传说都和彩笔有关,一个是五彩笔,一个是笔生花,显得首尾呼应,这种附会也就更加显得符合逻辑,讲起来绘声绘色。

江郎为何才尽,一个人是否真的会有才气用尽的一天?

我们不管民间传说,也不说什么“梦笔生花”,从逻辑上来看,江郎的才尽,个人有些原因,其更大的原因应该还是社会文化走向所导致的。

一个才子,少年成名,逐渐成长为文化领袖和朝堂栋梁。可是忽然有一天,他所喜欢的,也是他所擅长的诗歌表达方式逐渐走偏,就好像民国时期写古诗词的遗老遗少们,面临着现代诗的崛起,而自己又不可能再改弦更张,毕竟年龄已经消磨了志气,能怎么办呢?

一是做垂死挣扎,骂天骂地,作为反对文化潮流的急先锋。

另一种就是袖手离开,不再参与不属于老一辈人的文坛、诗坛,明月清风,江河湖海——反正已经积累了足够的文坛名声和政治资本,甚至因为害怕祸从口出,谨言慎行,安享人间富贵。

像晚年的高适、韦庄都是这类代表诗人,自身的位置发生了变化,又恰逢大的、变革性的文化事件,就开始“闭门谢客”。

韦庄就在唐殁之后不再写诗,转而专攻花间词,并收烧自己年轻时期的大作《秦妇吟》。高适断绝与李白的往来,不留片言只字。江淹历经南朝齐、梁的政治动荡,起于微末,审时度势,终于身居高位,是典型的不愿意再以《恨赋》、《别赋》之类情感意气作品来表达自己的内心真实想法。

诗歌文艺类作品一旦缺乏真情实感,自然就堕落了才气。

当时诗歌的发展也开始走向江淹不是很待见的另一个方向。

南齐武帝治下十一年,算得上政通人和,被称作“永明之治”。政事修明,社会安定,诗歌自然迅速发展起来。在曹植发明梵呗二百余年后,汉字音韵学终于迎来了突破。

永明年间,音韵学家周颙发现并创立以平上去入制韵的四声说,沈约等人根据四声和双声叠韵来研究诗的声、韵、调的配合,提出了八病必须避免之说。这种讲究四声、避免八病、强调声韵格律为其主要特征的诗作,我们称之为“永明体”。

“永明体”后有“徐庾体”,并成为唐朝平仄格律的基石,是中国诗歌发展的一个重大变化。

这种诗歌当时被称为“新体”,除了在四声八病上开始约束创作,内容方面也开始走向“徐庾体”——也就是后来所称的“宫体诗”,修辞浮华却内容空洞。

永明体对于中国诗歌来说,作用是关键的,但是任何一种诗体的出现,甚至任何一种新事物的出现,必然会遭到老一辈中流砥柱的内心抵抗——可能也赞同变革,但是基本上会持怀疑甚至鄙视的态度——咱们现在很多旧体诗人看现代诗不就是如此?

对于江淹来说,四五十岁的时候遇到永明体的兴起,功成名就的他肯定是心里有疑问的。永明体的四声八病给诗歌创作套上了规则枷锁,从未考虑过这些问题的老文人,必然是不习惯的。更何况永明体往徐庾体发展,渐渐轻佻、媚俗,这在内容上也就丧失了老一辈诗人的认同。

但是大势如此,如之奈何?当社会上的风气都走向“永明体”、“徐庾体”的时候,江淹最擅长的古体、仿古体《杂体诗三十首》,在一片“四声八病”,节奏明快的诗歌海洋中,自然是占了下风。

为什么说江淹晚年才尽?还不是当时新诗人的评断?新诗人的评断从何而来?还不是从当时的流行新诗体,永明体风格而来?

江淹的才尽了吗?显然没有。

于仕途他眼光毒辣,在王朝动荡之际,选择明主,最终得以安然终老,富延子孙。

于文学上《杂体诗三十首》模仿前辈诗人作品,从风格特色到结构都惟妙惟肖,甚至经常被后世文人作为原作给收录。江淹的这一系列作品不仅仅是写诗消遣,实际上类似于今天我们的诗话,是有系统地总结了他之前著名诗人的诗风衍进——这是格律出现之前的诗歌史另类总结,其文学价值非同小可。

不过你得看谁来读。在永明体大昌的社会文风之下,这些作品自然是守旧的老派风格。新诗人们陶醉于“平上去入”对诗歌节奏的安排(这当然是有作用的),自然就对江淹这种老旧派嗤之以鼻——对于江淹的文笔自嘲,当然是满社会的认同。

因而“江郎才尽”这个成语得以形成,第一是江淹的自嘲,第二确实是文化跟随时代大潮下的产物。

江淹的政治智慧我们只有羡慕的份,但是“江郎才尽”这个事儿,还是给我们一些警醒。时代的文化大潮总是向前的,对历史、经典的研究、学习是必须的,但是绝不要厚古薄今,当下才是重要的。

在这里,诗歌只是一种文化代表,若想违背潮流的前进,就好像那些死守着繁体字、文言文的文人专家们,自认为是坚守——坚守当然是值得推崇的,但是你就得有江淹一样的自嘲的决心和被万众揶揄的气度。

为什么如今的文坛动不动就开骂,就开战?

因为新的缺乏对老的尊重,老的缺乏江淹的智慧和气度。

我就是才尽了,怎么了?

江淹在山水逍遥中,一边写着仿古诗,一边应对永明体诗人们的质疑时,就是这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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