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蜀:漫话古籍影刻与影印
明清时期,因宋版书的版本价值日益受到人们的青睐,出现了大量模仿其字体和版式的影宋刻本。影刻离不开手工摹写,效率低且质量没有保证。清末民初,西方的照相制版和印刷技术传入中国,解决了上述难题。《古逸丛书》是最早,大量利用照相技术影刻古籍的图书。
图1 《玉篇》1
图2 《玉篇》2
图3 《玉篇》3
图4 《庄子》1
图5 《庄子》2
图6 《庄子》3
图7 《广韵》1
图8 《广韵》2
图9 《广韵》3
《古逸丛书》前期的制作方式有影、覆、集字三种,都离不开照相,只不过介入的程度不同而已。例如《古逸丛书》之《影旧钞卷子原本玉篇零卷》,原本为日人柏木探古藏,相传为唐宋间物,柏木秘惜殊甚,承柏木提供照相本,始得刊入《古逸丛书》(图1-3)。“影”本自不必说,即使标明了“覆”本的书,也同样离不开照相。黎庶昌《古逸丛书序目》《覆宋本庄子注疏》(注:目录“覆”误作“影”)云:“此本为日本新见旗山所藏,字大如钱,作蝴蝶装,仅存十分之五。予见而悦之,以金币为请。新见氏重是先代手泽,不欲售,愿假以西法影照上木,而留其真(图4-6)。”《序目》《覆宋本重修广韵五卷》曰:“此即张氏士俊泽存堂所出之本。……日本町田久成所藏,亦假用西法影照付刻(图7-9)。”黎庶昌在悼念日本刻工木村嘉平的《重修广韵》识语中感叹道:“此宋本《重修广韵》,町田久成所藏。假用西洋印相法,影照寿梓。自来刻书仿宋者,但闻抚摹,不闻影照,今创新法为之,实自此书始矣”(《<古逸>丛书的刊刻及刻工木村嘉平史略》【日本】石田肇撰文,孔繁锡译,张新民校,载《贵州文史丛刊》)。黎氏这里明确指出, 照相技术开创了影宋刻本的新纪元。
黎庶昌、杨守静言及《古逸丛书》时,大多着眼于版本的选择、校勘,以及刻工方面,较少提到照相;但并不影响我们对该书制作中普遍采用照相技术的判断。那一时期的日本,在翻刻(印)旧籍或编制图录时,广泛运用照相技术,且受益匪浅。照相法的功用主要有两点:其一,通过照相将底本图像复制到相纸上,替代底本,消除了珍贵典籍覆纸影写时可能被损坏的风险,从而扩大了底本使用范围。其二,照相底片可翻印多份,供多人同时校改、修版、重新组版、刻字,大大提高了工作效率。《古逸丛书》能在短短的三年时间,完成选目、寻找底本、编辑、校勘、组版、刻字、印刷、装订工作,与采用照相技术是密不可分的。
《古逸丛书》之后,雕版影刻古籍之风经久未熄,但毕竟成本过高,周期太长,且雕版技师后继乏人,很快沦为仅具象征性的产业。化学感光制成石版直接印刷,省去雕版环节,成为翻印古籍的主流。中国最早采用石印印书的出版机构,为1879年创办于上海的点石斋石印书局,创办者为英国商人美查(1841—1908)。点石斋首先以照相缩印技术大量翻印木刻古籍,如《康熙字典》、《佩文韵府》、《渊鉴类函》等,盈利甚巨。书商见影印古籍获利之巨且易,两年之后(1881),粤商徐鸿复、徐润开设了同文书局,购备石印机12架,雇用职工500名,专事翻印古籍善本,《殿本二十四史》《古今图书集成》《康熙字典》《佩文斋书画谱》《通鉴辑览》《子史精华》《快雪堂法书》等书尤其著者。此后,各地以石印法影印销售古籍的中小型书商坊肆,更是纷至沓来,争相效尤。
民国以来,利用照相石印将古籍影印做大做强的,是成立于1897年的商务印书馆。商务印书馆目光长远,延揽人才,注重营造企业品牌,终成大器。负责商务古籍影印业务的张元济先生,不仅是饱学之士,还很有经营头脑,他在影印选题的策划方面,以系统性、包容性和可持续性强,附加值高的丛书为抓手,很快便打开了局面。1919年,《续古逸丛书》开始出版后,又陆续推出了大型影印古籍《四部丛刊》《百衲本二十四史》。无论选题还是印制的质量,商务印书馆的产品均远超点石斋至同文书局之辈。
然而,上述影印古籍本质上并未脱离影刻的窠臼,只是借助先进的照相石印技术,对传统影刻的某些环节作了改良而已。
清末民初乃至更长一段时期内,现代古籍影印的理念尚未成形,石印与雕版印刷和铅印的区别,仅仅是制版工艺不同而已,面对的读者群,以及读者对书的要求基本相同。例如《四部丛刊》,就是借助先进的照相石印技术,对传统的影刻工艺进行改良:照相取代了描摹,晒版取代了雕版。一台标准的石印制版照相机,一次可以拍照8个古籍筒子叶,经过修版,即可晒版印刷,将传统影刻成书的时间,缩短了何止十倍。
影印古籍不但出书周期短,而且可以随意缩小原书的尺寸,降低成本及定价,有利于商业盈利。这一点,《四部丛刊》尤为明显。先说出书之快捷。《四部丛刊刊成记》说:“《四部丛刊》(初编)始于己未(1919年),越今乃溃于成。为书三百二十三部(二十四史不在内),都八千五百四十八卷(四种无卷数),二千一百册。赖新法影印之便,如此巨帙,煞青之期,仅费四年,诚艺林之快事”。对比同一时期中华书局的铅印本《四部备要》,全书收古籍351种,11305卷,成书2500册,自1920年启动至1936年完工,历时16年,是《丛刊》初编的四倍。再看缩小尺寸的便利。《四部丛刊启》说:“雕版之书,卷帙浩繁,藏之充栋,载之专车,平时翻阅,亦屡烦乎转换。此则石印,但略小其匡而不并其叶,故册小而字大;册小则便庋藏,字大则能悦目”。《丛刊》将开本缩小至32开,很大程度上解决了线装书不便存放和阅览的问题,同时也降低了成本和定价。《丛刊》开工不久便对外预售,第一次印刷1000部,连史纸300部,分四次付款,每次150元;毛边纸700部,分四次付款,每次120元。不出一年,即告售罄,故加印了500部。如此大部头的影印古籍,四年竣工即售出1000部,并全额回款。影印古籍盈利之状况,可见一斑。
图10 《四部丛刊》《严氏家训》1 纸白字黑
图11 《四部丛刊》《严氏家训》2 纸白字黑
图12 宋本《南齐书》纸张纤维明显
图13 宋本《南齐书》书叶污渍
图14 宋本《史记》破损
图15 天一阁藏《明史稿》涂抹修改
图16 宋本《记纂渊海》残破后修复
图17 宋端平刻本《楚辞集注》残缺后托裱补写修复
图18 《老子道德经》彩图
图19 《老子道德经》灰度图,仍可显示原貌大部分特色
图20 宣统元年 神州国光社铜版印刷《黃石齋書王忠文祠記》
图21 民国二十四年商务印书馆珂罗版印《宋人画册》
图22 民国十四年文明书局珂罗版印《明拓漢史晨後碑》
说《四部丛刊》等影印书与影刻本质上一样,主要指二者在物理形态及制作方法上趋于一致:首先,二者都是白纸黑字,叶面干净疏朗,符合中国人的传统阅读习惯(图10-11)。其次,制作时二者都要对原书残缺文字进行修补,使其完整。总体上看,二者均为纸墨分离的产物,即新印之书仅保留原书文字、版框等墨迹;纸上的其他信息,如污渍、破损与修复的痕迹等,均予去除。要做到纸墨分离,影刻相对容易,描摹雕版只取文字、版框等,然后刷印到白纸上,干净利落。影印则需要在照相时去除原书的底色,再经过复杂的“描润”修版,才能达到纸白字黑的效果。
既然有“纸墨分离”,就有“纸墨一体”。所谓纸墨一体,是指影印古籍时,将叶面上所有可见信息完整的复制过来,包括原书纸张变黄、污损、残破、修复、剜改、描修等痕迹(图12-17)。一言以蔽之,就是保留古籍的现存面貌。显而易见,纸墨一体的影印古籍,保存了原书面世以后的历史变迁,对研究古代纸、墨在不同地区和庋藏条件下的状况,修复,以及版本鉴定诸方面,有着极高的参考价值。
纸墨一体图像是彩色模式,彩色印刷可以印制出仿真度很高的影印图书。为降低成本,也可采用灰度模式印刷,效果尚佳(图18-19)。清末、民国时期,彩色印刷造价极高,多用于高档绘画图册。铜版或珂罗版灰度模式印刷,在当时的条件下,影印大部头古籍也负担不起。所以那一时期,铜版、珂罗版一般用来印制书画、碑帖作品(图20-22)。
图23 《毛诗》彩色图像,文字可辨
图24 《毛诗》去除底色后, 墨色浅的文字笔划消失了
图25 宋本《东家杂记》彩图,字迹清晰可辨
图26 《东家杂记》去底色后,底色深的文字糊了
图27 宋端平刻本《楚辞集注》彩图,修复痕迹明显
图28 宋端平刻本《楚辞集注》去除底底色后,修复痕迹和版本特征均消失了
综上所述,早期的影印古籍有两种类型:第一种是去除底色的仿影刻图书,如《四部丛刊》等。第二种是保留原书叶面所有或大部分信息的图书,如近年来出版的彩色古籍图录及灰度印刷的古籍。第一种的图像模式是“位图”,没有层次,在去除底色的过程中会产生“虹吸”效应:笔画少,墨色浅的文字会更浅,甚至消失(图23-24);笔画多,墨色或底色深的,文字会糊成一团,不可辨认(图25-26)。为此,当年印制《四部丛刊》时,张元济先生严把底本关,品相太差的一律不用;还制定了详细的描润、修版规则,组织了大量专业人员参与其中,并将残缺文字补齐,附上校勘记。张元济先生的做法,最大限度的弥补了去除底色工艺的缺陷。然而,近几十年来不少此类图书,去除底色后并未采取任何补救措施,以致不少影印古籍的文字辨识率大幅降低,根本起不到“化身千百”,替代原书的作用;一些珍贵版本书叶上的版本特征不复存在,版本鉴定的功能也就消失了(图27-28)。因此,我们不要为了叶面“干净、漂亮”或其他原因,去除原书的底色,应该采用灰度模式印刷。对那些版本价值很高的珍贵古籍,要彩色印制,使其自身的价值能够充分发挥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