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华文学社风采)吴俊凯/南充手记

南充师范学院风华文学社风采

南 充 手 记

吴俊凯

(中文系1984级,四川邛崃)

  从1984年9月起,我在南充师范学院中文系读了四年书,在我人生的记忆中有几多事件不能忘去,它是我的一笔文化财富,今记之,以怕模糊。

1、模范街

我与南充最亲近的街道,应该算是模范街。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我去南充师范学院读书,从成都出发驶达南充的车,大约就停在模范街附近。那是果城尚小且旧,但模范街人气却很旺,是条商业街。电器商铺、报亭、川北凉粉小吃店,服装店,甚至连一些农产品也在街边摆摊设点,给我的印记是模范街繁华,商业气象明显。

那时,我是第一次到南充,或者之前我除了到过成都,再没有到过别的大城市,因此,对城市文化,特别是它的文明部分,呈现出极端的关注,课余时间,几乎都在模范街及其附近浪荡。一遍又一遍地走来走去,像是在寻找什么,在那样的年月,对自己的这般行为,无法上升高度去认识,时隔30余年了,回头审视我年轻的足迹,忽然发现,那时我的心里历程正从乡村文明向城市文明转移,我在用城市文明比兑从小在我心灵生根发芽开花的乡村文明。我在到南充之前,我住的吃的用的,甚而自己的言谈举止表情,都同乡村的芬芳、潮湿、泥土、河水、乡音、习俗紧紧地联在了一起,在内心深处认定了乡村文化的伟大和不朽,对于祖祖辈辈走过的黄泥路、石板路、青石桥、沟边、岩边、坎边,甚至对眼睛所见的竹林、桃花、李花、樱桃花、茅草、野蒿都充满无限的深情,都几乎有内心深处的亲近感,认同感,认为这就是我人生所见的最美的风景最美的文化,然而,待我进了城市,在喧暄闹闹的街道走走停停之后,我发现乡村朴朴实实,粗粗犷犷的文明,与城市的商业文明、语言文明、习俗文明、行为文明等等,是两种性质不同的文明,它不能比较,不能合并,只能互为补充。城市文明些进步性先进性要强些,有科技进步作为强有力的支撑,有书本文明在不断丰富它的内涵。我开始强烈地关注着这种文明的各种形态,甚至对那些扭曲的文化形态也好奇不减。并且开始了我思想上的文明大转移。

在模范街街口,有个报亭,那里有各种各样的报纸,大报小报应有尽有。我路过那里,必定会买张报纸,时间久了,报亭工作人员都熟了起来,知道我喜欢的报纸为地方诗报地方散文报之类。拿着一份报纸轻轻慢慢地走进了模范街,拐到了陈寿旧居,站在街边,看看那发黑的青瓦,望望远处的白塔。又原路返回。次数多了,城市的各种声音便开始钻我的灵魂和思想了。至今,我还隐约而模糊地记起那嘈杂的音流,多少有些川北方言的刚毅和雄浑,果断和急促。也许就是从那不经意的声音开始,城市的文明开始充斥着我的语言、行为、表情。开始为我心灵深处的乡村文明输入了城市文明的元素。

当时,我在读《水浒传》和《红楼梦》。偶然发现,这两本书代表了两种不同的文化。《水浒》代表乡村文化,其生存文明就是那大块大块的牛肉和大碗大碗的烈酒,它的美学意义是粗臂圆腰,棒铁声声,粗犷野性;《红楼梦》则代表了城市文化,其生存文明是吃荤发噎,小碗浅偿,绸缎软软,它的美学意义是望花轻落,伤之哀之,泪水涟涟。一属豪放,一属婉约。这同我的双溪文明与模范街文明,异曲而同工。

多年后,我几次回南充,都去了模范街,那应该是缘于一段情结和记忆。

2、北湖岸边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南充,北湖公园与师范学院紧紧相依。那里波光倒影,人流如织,鸟儿啾鸣。湖水小岛有小桥相通,去得小岛幽而有味。北湖的另一半邻了川北医学院。每每期中,或期末临了考试的日子,岛上成了两所高校学子温书备考的好去处。在小岛各得佳处,潜心记忆,互不干扰。我也曾在此风雅一阵。

大约是秋尾时节,我在岛上复习古典文学,面对水静叶黄,天高色远,我读了“秋水共长天一色”,感慨良多。作者的心怀是何其博大,水天同咏,物怀共畅,思之深,感之厚,唯作者方有。如此一幅天地人的交融美景盛传了一千多年,直到今天,仍旧让人读得心旷神怡,痒痒于怀。我能沉溺于这番古典美景与眼下的北湖景色有关,我在水环秋绕的小岛,差不多就坐在古典的意境之中,况且,于我又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代,心灵的幻想和欲念与古典意韵偶合的情怀又太重,总是在生活的一些层面去附会伟大诗人词人文人已经造就的深远境致,然后欣欣然有喜色。所以今天再看我于小岛温经的情形,其实于记忆乃变得其次了,我的感怀似乎才格外有意义。生活的积淀,感悟是最珍贵的。因为它触及心灵深处的独特发现,它会将经历和个人气质融于诗境词境文境比配的全部过程。这才是学书过程的珍弥之处,这才是我小岛翻经读经的既存意义。

除了偶尔在北湖学习之外,到北湖散步差不多也成了两所高校学子的一种休闲方式。当我步履轻轻地走在湖边时,偶尔也遇见老师一二同行,见过了敬师礼之后,回头看看他们的背影,发现老师们往往走得步履沉重而缓慢,步音缈然。那时,我已差不多读懂那模糊步音为何少有跫跫之故了:那是因为老师经纶在胸,翻遍了历史间人生之沧沧,阅尽了人世间命运之桑桑,豁达于出世与入世的血色风雨和圆融玄静,静心于学问的深处与妙处,他们走进了社会人生的大观园,但早已走出那扇已经无心留恋的大门,皈依在学问与学问之间,执著书院的最高境界:为幼稚若渴的学子们讲讲“人迹板桥”“沙月水烟”。如今忆起北湖岸边月色黄昏下老师的背影,真是觉得那是一幅多么必须长久收藏的背影。的确如此,我在不同的人生阶段,一读再读这幅用文化的不同符号连结成的背影图,总是耐读,读之不透,是一本活生生的古典著作,是一本内容极端丰富的人生大书,是雕刻在时间之碑的阴文和阳文。

在这个湖边,我也遇见有情人牵手嘻嘻而过,他们无视湖水景美,只图昏灯下几许幽静,只求湖边路长,他们正在有意组成一幅崭新的乾卦坤卦图,把记忆写成一首湖边的小诗,把牵手的节律在诗里跳动成一节节缠绵的句子,遗传给他们的孩子。因为他们与老师相比,他们的社会人生才刚刚启步。

三十年后的今天,想起那北湖公园,其情形实在太多,只能撷取一二了。

3、在师院的图书馆

图书馆,这个名词至今让人敬畏,不管在何处,只要见到“图书馆”我都肃然起敬,总有许多联想,想到读书人和书,以及我们五千年文明中文化发展的种种遭遇和艰辛,想到文明的兴盛与衰亡。这应该算是一种文化情节。因为,在我经历的人生社会旅途,于书总有些渴求和奢望,想拥有大量的图书,有自己古书充盈的书屋,在宁静闲适的状态,坐在风景清幽的窗边,一本一本翻阅。这种想法,自小而有,那时我特别仰慕我的堂兄,他有许多书,壁上墙边,甚至吊案上均堆满了书,但堂兄惜书似命,均不借外人,只供自己阅读,这种习性大约是读书人的共性,且不褒不贬。但尤其于堂兄的书格外看重。这,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滋生了拥有大量藏书的梦想。但直到今天,我拥有的藏书也寥寥无几。

不过,在我读书的全过程中,有一段岁月我因为书而特别的欢嗨和兴奋。那是在师院求学的时期。师院图书馆拥有大量的藏书。图书馆有阅览室和借书处。

借书处是凭学生证和借书卡借阅各种图书,借书阅读不受时间限制,好书你尽可以慢嚼细品,横竖阅览。这对我来说,简直是十分高兴之事。可以任意选择,分类读之。因为阅读之故,对所学课程中技能多余文化含量的,我还有些许的不满,它似乎影响了我阅读的时间。就是这四年,我从大学图书馆几乎借阅了中外有名的文学作品。它们给了我一再的启悟和培育,让我一只脚步踏进了文学的沃土,让我不断地追随着文学人物,去面对他们的笑与哭,去迎接他们从情节中归来,又从情节中离去,去观看他们在小楼阳台放远天涯,还看他们在窗帘里幽会与阴阳交融,也看他们扬鞭策马气吞万里如虎……就是这一串串鲜活的文学人物,让我知道了文学的功能和价用,也让我在纸上写得黑疤无数蚂蚁蝌蚪。但因为我还有一只脚在文学沃土之外,总是在文学之路上癫簸而行。

师院图书馆的阅读室,灯明似火,几净书齐。书大多是些刚出版的杂志类书籍,但于我也觉甚好,可以饱览和观照当下中外文坛的几多信讯。因此,它成了我经常的去处。如今,我还不愿相信自己,在那样青春好动的年纪,如何能坚持坐在图书馆?但我的确坚持了四年,坚持把美好美妙的时光留在了图书馆,而且是那么地孜孜以求,静心于诗的朦胧中,小说的离奇中,散文的练达中。记得长达一年有余的时间,我傍边总坐了一位灵气盈额,身材娇曼的女同学,从她使用的笔记本上偶然得之乃宣汉人士。大约我与她的交谈至多不超过十句话。不过由此也知道她是政治教育专业的,与我属同一个年级。一年多以来,待我在图书馆某个位置坐定之后,她总是坐在我的旁边,不言不语的看着书,总有一丝淡淡的微笑挂在小小的嘴角。我接受过她唯一的东西,是一个水果糖。那是我埋头累了,抬头欲伸个懒腰,见她正往自己的嘴里送一颗糖,她见我瞥见了,便微笑而礼貌地递一颗给我,我当时索性就接了那颗甜得有些让人的水果糖,并报以文学青年的一笑,并没有就此有深刻的交流。仍旧潜心地读我的文学意象和形象,但我肯定,在彼时,我绝没有想到30年后,她会成为我这篇文章的一个文学小象,也没有想到她会成为我后来永远得直到今天的美好记忆,还没有想到那是我人生机缘的一次措失。在图书馆读书很体现个人的素质和修为。一两百人的图书馆鸦雀无声,只有笔的沙沙声和轻微走动的脚步声,那里没有浮躁和不实。图书馆成为一方净土。

毕业后,我常念及那被知识充盈得扎扎实实的图书馆,有时在情深处还闻到那阵阵的书香之味。

4、冯德勇老师给我改《落霞》

在南充师院中文系的所多老师中,冯德勇老师算是我熟悉的一位。大约冯老师调到师院之前为中学语文特级教师,从他上课的风格和底蕰可以看出,他的教案更多偏重于语言美,理论修为并不扎实。现代文学课更多地是研究欣赏文学事实和作家作品,以期开启我们的文学灵性,讲究字与词的主要时期已经过渡了。他冯老师认真而执著地用优美的语言在写他的教案,在讲他的课程。这种情况在差不多持续一学期后才发生了变化,他开始偏重于理论的消解了与传承了。

我向冯老师单独请教,是为了我的一篇小说《落霞》。作为中文系的学生,我想差不多的同学或许都经历了创作的冲动,都有几首诗,几首词,几篇散文,或者也有过写小说的历程。我当时写了一篇叫《落霞》的小说,是一篇爱情类的小说。我让冯老师给我读一读,把把脉。他欣然同意。最后给我的结论性话语是,语言不错,人物还有待丰满,情节稍嫌不足,改改可以发表。我读完冯老师的评语有些激动,认为自己离成功不远了,并对冯老师的肯定由衷一谢。交谈中,他道,语言成功,文学创作等于成功了一半。这话我至今还记得,并在文学同仁的交流中,经常表明了这种观点。虽然我知道这话出自名家之口,但我却认为老师说出来的分量更重些。作为学生更感到这话于我后来从事文学写作是意义非凡的。它是我走上文学写作道路的重要原因。因为,在写作的路途上,我有了语言基础,我缺乏的是生活,是思想,是文化的启悟,是情节和逻辑。欲望一旦膨胀,便会自觉地去追寻去实践去勤奋。多年来,我正是在这句普普通通话语的鼓动下,走在了我的文学旅程上。

我由衷一谢冯老师还有后来的故事。冯老师让我到《嘉陵江》编辑找李一清先生。我去了,将修改稿交李一清先生审阅,他肯定了小说之写作,可以放在《嘉陵江》上发表。后来,由于一清先生为了爱人农转非,回了西充。《落霞》发表之事未遂。尽管小说没有发表,我却有了另外的收获。我坐在李一清先生的寝室与他交谈。李一清先生的房间书很少,只有一本《静静的顿河》,似乎翻了许多遍。我感悟了这本书于李一清先生创作的意义。许多年后,我在成都见到了李一清先生,提起这事,他还有些抱歉。

5、嘉陵江的记忆

南充是嘉陵江畔的一个古城。江水绕城南去。在师院读书期间,嘉陵江边成了我的风景佳处。常常独自在江边溜达,江里船来船往笛声不绝。在晚霞挂在天际的时刻,流向远方的江水呈出一遍波光。两岸青山相拥,屋宇星布,其色其景,令人兴奋。

但于汹涌江水,我是怕的,这不是因为魏继新先生写过《燕儿窝之夜》,而是源于我的亲身体验。刚到南充不久,我便不知嘉陵江水深水浅,水暖水冷,跳进江里去游一游。就是这唯一的一次,让我怕了它的波涛,怕了它的汹涌。因为,我在水里遇到了痉挛,脚腿无力,险些丧了命。从此,我再也不敢去碰那温柔掩盖下的凶残了。我把这事告之父母,他们差不多为我担惊受怕四年。父亲每次写信给我,几乎要提及此事,谆谆告诫不可目视自然的无穷力量,并道,人在自然界面前是何等的妙小,生命是何等的脆弱等一大堆道理。我遵守了父亲的戒律。从此,我再也没有与嘉陵江水有过一次亲密的接触。也就是这之后,我几乎不去游泳了,将我自小喜爱的游泳运动渐渐淡去了。

但对于韵味无穷的嘉陵江,特别是它那生气勃勃的繁忙景象以及这大江深厚的文化存留,我还是很想尽量目睹和寻访的。我在深秋的一天独自去了码头,买了张上行至龙门小镇的船票。那是一艘客船,客人主要是上游两岸的村民,他们是赶了南充城后搭船回家的,一手捏着扁担,一手按着箩筐,脸上的汗水才刚刚收尽。我挤在其间,溯江而行。船行得慢,还要时不时靠一靠顺水码头。不足三十里的河程,行了一个多钟头。所以,两岸的浅山,浅山上的橘树、柳树,浅山上的村落、人家、菜园一览无尽,特别是两岸绕绕不定的芦苇,更是一清二楚看个明白,连在芦苇丛中飞跳的小鸟也看得清楚。到现在为止,这是我坐过的唯一一次轮船。也算是对我人生的一次补缺。因此,在我有意无意之时,都念起这次简短的旅行,特别是两岸以水为生存依赖的村村寨寨,村寨里祖祖辈辈在这条江上谋生的人们。这,让我真正懂得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世间道理。当两岸的人们在称赞嘉陵江水是一条深情的江水时,我们最好以宽大的胸怀去接受人们的赞美,不要认为人家是在矫情,那发乎心底的话语,是他们祖辈爷辈和父辈用一言一行告之他们的,那是用鱼网、橹舵、大江号子写成的人生经典。这与阿来在《尘埃落定》里描述的生活景象异曲而同工。

在南充的嘉陵江边成长了两位名人,一曰陈寿,二曰罗瑞卿。陈寿的故居,我去模范街时见过。我专门去了罗将军的故居所在地,看了大概。那是嘉陵江怀抱着的一处风景佳处。江水成沱,鱼肚环山,故居拥江而建,远处峦案山起伏适度,连绵不止,青龙白虎尤佳。见着这般形这般势,真有些由衷认可,但不明白的是,这与将军成为一代风流人物是否关连?毕竟唯心之论被历史一再证明有太多的虚无,罗盘针指的是方向,不是事件本身,它存储的神秘是人为的神秘。地理环境与人生可信,风水与人生出入很大,除非是偶合。

这就是我的嘉陵江之忆。

  2017.6.22  于临邛土园村

  吴俊凯,原南充师范学院中文系1984级学子,风华文学社社员。1988年毕业,先后从事过中学语文教学,中等职业教育管理。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擅长散文和小说。出版有多部单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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