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亲土豆
1
种地，要养地，尤其种土豆，更是如此。
养地，也就是给地上肥。可村里老人们偏不这样说，偏要说养着。一个养字，好像地有生命似的，如一个孩子一般。其它地方的人养地，用的是化肥。可在老家不是的，老家人养地用牛粪，用猪粪，用鸡粪，还有大粪，这叫农家肥。
不同的土，用不同的农家肥养。
地，也有个性，用错了农家肥会适得其反。
沙子地用肥料，不能用大粪，要用火粪。火粪，外地人不知道是什么。在小村，三岁的孩子都知道。火粪是用来种土豆的。土豆得种在沙子地里，土松，土豆容易长大。一挖，拳头大一个个滚出来，很喜人。如果种在黄泥地里就长不开，一个个指蛋大。
当然，拳头大的土豆，也和火粪有关。
点土豆一般在来年正月，十五一过，野桃花一红，河边的杨柳一嫩，就开始种，土豆种子埋在地里冻不坏。烧火粪则在年前的腊月。到了冬天，太阳暖暖地照着，闲着没事，村人就磨了刀，到山上去割火粪柴，包括山茅草，包括荆棘，还有葛藤，一捆一捆，背到沙地放着。到了年边，这些柴草也就干透了，可以烧火粪了。烧火粪方法很简单，在地上掏出几个竖行的沟渠，不深。然后把柴草铺在上面，铺一层，浇一层土；再铺一层再浇一层土，如此反复，至到将火粪柴堆完为止。然后打着火机，在下面的渠里点着火，火呼地就烧起来，滚滚的烟也就升上了天空。
爹在教书，一般烧火粪都是娘，我也跟着去。
村里其他孩子见了，也嗷儿嗷儿叫着，跟着去撵热闹。
我们围着火堆叫着跳着，脸被照得红红的。
火熄灭了，娘说，火还在土里烧着呢，烧成熟土，就能浇拌大粪了。浇拌大粪，是将烧熟的土一筛，挑了大粪浇上去，搅拌之后，也就成火粪了。
点土豆的时候，一锄下去挖个小坑，扔一个土豆种子，再撒一把火粪。抬起头来，西坡上的野桃花红红灼灼开了，河边的柳芽爆出鹅黄，春天来了。
2
二月左右，风就变嫩了，变柔了。下过一场细细的雨，当然是春雨。春雨温和，总是无声无息的，就如娘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小孩的脸儿一样。
地，是春天的孩子吗？
春雨，总是在夜里下着。睡在床上，梦里，能听到见细细的声音，如蚕吃桑叶，如水润沙滩，沙沙沙，沙沙沙……梦里，人的心也显得轻快，显得轻灵。
第二天，一早起来，雨停了，太阳出来了，天嫩得一掐一汪水的样子。远处的山上，已经见的一片青嫩了，山也略显丰腴了。远处的人家，还迷蒙在一片薄薄的雾里，可是，雾里，分明有白的红的影子。
桃花绽苞了，如霞。
杏树的枝头，也钻出一点点的红，玛瑙珠子一样。
梨树的枝头，则堆着点点的雪色。
地里，麦面绿了，一直延伸向远方，如一床一床的被单，一直连接着，连接到山的拐弯处。山的拐弯处，是小农村建设后的房子，一座挨着一座，早晨，冒出一缕缕的炊烟，一直延伸到了天上。
土豆地里，泥土鼓起一个个浅浅的土包。土包四处裂开，里面，好像有什么生命在使劲地往外供一样。当然有生命，是土豆啊。一场春风，一夜春雨，就把土豆种子叫醒了，土豆种子就爆出芽儿，嫩嫩的，向土门钻着。土豆的芽儿，可不像草芽儿那样针一样，它是一蓬一蓬的，因此，就将地面拱起了土包。
因此，田土也就裂开了缝。
土里太闷了吗？下面太黑了吗？土豆是准备出来透气吗？或许是吧，谁知道呢？
有的土豆芽已经钻出地面，一簇一簇的绿，在四处点缀着，可是，不是很密，这儿一点，那儿一点。村人一点儿也不着急，因为，过不了几天，土豆苗就出齐了，地面就一趟儿的绿。
风一阵，雨一声，土豆苗就长一阵。
地面，不久就被土豆苗遮住了，绿乎乎一片。
3
土豆要薅草了。
土豆地里最爱长的是马齿苋。马齿苋是有一种野菜。马齿苋胖乎乎的，紫红杆，很嫩。上生叶片，椭圆形，小而厚，一掐一汪水。
在小村，它是一道极好的菜。
马齿苋可凉拌着吃。做法很简单，采摘之后，在沟边泉水一洗，然后拿回家，烧开水，将马齿苋放入水中，打一个滚捞起：捞迟了，会烂的，这菜很娇嫩。然后，把菜放在砧板上，“咔擦咔擦”切成段，大致三寸左右：太短了走失汁水，失了鲜味；太长了，嘴得装得下啊，是不？
切好，才算成功一半。
另外，得用大蒜和精盐放一起，在石臼中研成末，倒入碗中，再兑上烧沸的香油，兑上开水——别放其它香料——会败味的。这是蒜汁，浇在马齿苋上，一拌，放上十多分钟，让菜与蒜汁充分融合。接着，开始吃。
马齿苋吃糊汤最好。菜放入糊汤中，筷子一剜，连菜带糊汤一口，“咯吱咯吱”吃着，一股青鲜鲜的味道，齿顿生香。
马齿苋还有一种吃法，很简单。捞后切碎，晒成菜干，可以包饺子，咬起来很有筋道。故乡有童谣道：“马齿苋，包饺子，妈啊妈啊怎么吃？——一口一口咬着吃，我的女娃好老实。”一问一答，可以想见，当年马齿苋是一道小村常见的菜。
马齿苋是土豆地的另一种收获。
土豆长大了，土蚕还会吃土豆的。很大很圆的土豆上会出现一个洞，黑色的，很难看。
村人捉了土蚕，放进挂在腰间的点篓里——这是一种很小的竹篓——用塑料纸蒙着，用绳子沿着点篓口扎住，拿回家喂鸡。鸡特别爱吃这种虫子，吃了两天后，下的蛋又白又大。
4
四月间，土豆就开花了。土豆的花是五瓣的，中间是黄色的花蕊，花蕊粉嘟嘟的。这时，就有蜜蜂嗡嗡地飞着，采着花蜜。还有一种蜂，黑色的，胖乎乎的，特别爱采土豆花蜜，它趴在花上，胖乎乎的身子移动着，沾上一身黄黄的花粉，嗡一声就飞走了。
这种蜂，也爱在南瓜花里采蜜，这时，我们小孩就悄悄走进，一把捏住花的边沿，它就被关在花里。然后，我们掐掉花，举着跑着，它在花里嗡嗡叫着，真好听。
但是，土豆花小，是不能这样做的。
它采罢蜜飞走了，花摇曳着。
风吹过，花传来微微的香。
土豆花也香吗？看你问的，是花都香的。
土豆花开的时候，就可以吃了，娘提了篮子，提了锄头，去了地里，挖一棵土豆，锄头一翻，土豆一个个滚出来，都有我的拳头大，光溜溜的。我叫着，捡着土豆，放在篮子里。娘拿回来，将土豆刮皮，切成薄薄的皮。
娘真厉害，一手捏着土豆，一手拿刀，嚓嚓嚓，就是一摞薄薄的土豆片，薄的纸一样。
娘将水烧开，将土豆片，还有泡好的木耳，放在开水锅了一滚，就捞起来，凉冷，然后浇上醋，还有香油，再放上葱蒜，一搅拌，做成菜，吃在嘴里，咯吱咯吱的，很有嚼头。土豆片又脆，又香，带着一种青嫩味。
有时，娘还捞了金针花，不切，放在里面。
当然，娘会给我烧上一个土豆。
娘挑一个大大的土豆，放在火灰里盖着，等到差不多了，就用火钳拨出来，用手倒腾着给我。烧土豆带着一种香味，让人闻着直吞口水。土豆皮打皱了，剥下来，里面是黄黄的土豆瓤，咬一口，又香又粉。
那种香味，到今天还在我的记忆里荡漾，从没离开。
5
土豆所做食品很多，土豆片外，可以煮着下面。那时，我们娃娃都爱吃土豆，不要面。土豆多好吃啊，吃在嘴里很“面”，也很香。蒸着吃，和面条一起，蒸熟，一拌，浇上一勺辣子油，我小时一口气能吃几碗。一次，吃胀到了，我跳着脚哭。跳着跳着，肚子就不胀了，又想吃。娘挡着，举起巴掌，我才放下碗。
土豆剁丁，然后用石磨磨浆，过滤，用淀粉做粉条，和豆腐条一起烩着吃。如果觉得颜色单调，再放进几朵黄花菜。这汤，黄白交杂，很是养眼。粉条很有筋道，在碗里用筷子一转，呼啦一口，粉条一头吸进嘴里，另一头连着筷子，又连在碗里。
用土豆粉条炖猪肉，很是不错。
我在中学读书，元旦的时候，学校要给我们每人准备一碗米饭，上面浇上一勺粉条炖猪肉。那时，我们正是“人桩子，饭仓子”的时候，整个食堂，只听见一片呱唧呱唧吃饭的声音。
至今，这道菜我还记得。
可惜，日子过好了，却没人做这道菜了。
土豆炖鸡，用高压锅，里面放上八角、大茴、桂皮等，两个小时后打开锅盖，那个香，让人忍不住“咕”地一声吞口口水。一般人不吃鸡肉，专吃土豆。因为，此时的土豆，早已吸饱了鸡汤，又香又粉。再放几个红辣椒在汤里，土豆还带着一种辣味。
这，在本地是常吃菜。
吃这道菜，人恨不得把舌尖也咬着吃了。为啥？舌尖上也带着一股淡淡的香味啊。
土豆可以说是无饭不可搭配。米饭，锅底放土豆，米饭起锅，多了一种土豆香。煮糊汤，放上土豆，糊汤多了一种粘稠的味道：这味道很好。
土豆，在小村人的碗里花样翻新。
土豆，在小村人的舌尖上隽永流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