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医
一抷泥土能长出五谷,育养生灵,也能治疗伤痛,调理心病。
一粒种子,只要一躺到泥土里,它就会伸伸懒腰,萌动春心,霎时一发不可收拾地长成一簇簇葱绿,旁若无人地开花结果。一条生命,一旦在泥土里穿行,它的身后,就会倒腾出层层岁月的泥浪,翻腾着泥土芬芳的生生不息。人的一生,从哇哇坠地、牙牙学语,青春勃发、耄耋古稀,都在接受泥土的馈赠、爱抚、育养和接纳。
可以说,泥土孕育了生命,繁衍了思想,成就了世界上无中生有的奇迹,构筑了大自然千神百怪的密码。没有泥土为作坊,这个世界将惨淡无光,嶙峋狰狞,荒谬怪诞。
村庄里,孩子叫泥娃子,大人叫泥腿子,筑房的叫泥瓦匠,息事的叫和稀泥,吃饭的碗、栖居的“窝”都是泥烧泥做的……连山上庙里的神仙、送子观音和观音怀里的孩子,也都是泥塑的。
人是泥土的孩子,人体的基因、骨质和血液都是泥土的造物。和泥土打交道久了的人,骨子里就有了泥土的秉性,面相也会染上泥土的颜色。所以,无论人哪里出了问题,都能在泥土里找到药方。
身体划伤了,发肤痛得龇牙咧嘴,血流不止。
不怕,抓把坷垃、搓碎,均匀撒在伤口上,用手抹点口痰沾上,再用花花草草叶子裹住,继续抡锄挥铲,很快,伤口就止血了,停下来闭上眼,睡得妥妥的,一点痛感都没有。不出几日,抹去痂子,洗掉泥土,连个伤疤都没有,就像做个梦一样。
脾胃不舒服了,往墙根边上一靠,双手抱着膝盖,头埋在双膝间,闭会眼养会神,发会呆,啥也不想,半个时辰后,待土气上身,肠胃咕咚几声,开始翻江倒海,赶紧拿把纸,跑向茅厕,作怪的秽物顺溜直下,憋都憋不住,顿时神清气爽,吃啥啥香,睡嘛嘛爽。
还不行,往墙根下随手摸把土,兑上水,又是一个疗程。
或嗅,或敷,或喝,或洗……总有一种方式,能让脾胃服服帖帖。
我家屋后有一老头,跛脚、单身,住一烂泥房,漏雨掉渣,好一口小酒,平时常去山里。太阳好的时候,他就在那个烂泥屋里,倒腾着山里搞回来的花花草草、枝枝蔓蔓,往瓦房上、墙根下晒晒,老远能闻到清香味。遇上下雨天,他一颠一跛地在邻里转,不说话,转到哪家门口,哪家就请进屋倒上好酒好喝。
平日里,邻里遇上个头痒脚痛、生疮长脓和疑难杂症了,就往他那个烂泥房里钻。大伙说,老头有点神,不打针、不收钱,也无医案药单,不多问,坐定了,先是瞥一眼面相,再拿手背碰一下额头,捏捏手腕,静默片刻,抬起眼皮,有时顺手给一把土,有时拌上点花花草草、枝枝蔓蔓,照他服之,保准不痒不痛。小屁孩身上长疮生脓了,带到他那个烂泥屋里,他颤巍巍地跛上那张又黑又旧的烂竹椅,左手往瓦房上摸小抷带土的枝枝叶叶,右手在墙根上抠一小把土,搅在一起捣碎敷上,三五个时日,疤都没有一个。
听老辈子说,他最神的一味药,就在他的烂泥房里。看病的人来了,他跛着走进灶房,习惯性地一只手撑在土砖搭成的灶脚上,一手掀掉他的锅,拔开上面的草木灰,掏出一坨羊蛋大黄不溜秋的土,能让有气无力的人像打了鸡血。据说他这味药还能让多年不鼓肚皮的女人不歇窝。女人不鼓肚皮在村庄里是不光彩的事,我不好探个究竟。
村庄里,大多吃的是粗茶淡饭,汤汤水水,五谷杂粮,没人挑食,很少有人吃成胖子,更没人缺锌少钙。泥土里,啥元素没有啊?
泥土不是外人,人不外是泥土。人脾胃筋骨里短缺的,尽管从泥土里挑拣。身体的创伤,泥土可以医治,人心里出了毛病,泥土也是一味良药。
人一旦走进城市,远离土地,脚不接地气,心不沾土味,交道久了,容易变得复杂,心大,空虚,容易自寻烦恼,患得患失。有的还会忘了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为了什么?个别的还会沦为财物的奴隶,欲望的工具。
人,狂躁不安抑或怨忧难解时,你去亲近土地,趴在田埂上,站在作物前,跟在农人后,就会感慨万千,使人宁静使人的心空一尘不染。也可以抽个空档,来到地里,双手捧着一掬泥土,张开掌,再摸摸低头的稻黄、沉甸甸的玉米棒,想想人生一世的来来去去,就能悟到暗暗沉沉的泥土性情:泥土它不坑人,不昧良心,你给它多少,它就还你多少!从不虚张声势,从不居功自傲,亘古不变!
戏剧里,程咬金只要一嗅闻泥土的气息,奄奄如风中残烛的生命会突然勃勃有神,仿佛再生的凤凰。惶惶若有所失的人,有多久不曾嗅闻泥土的芬芳?百年之后,我们都将归于泥土,变成泥土的一部分。我们一世的功名,就是一堆野草。是不是该多闻闻泥土的馨香湿润,调理一下追名逐利、无事生非的心病呢?
“随分耕锄收地利,他时饱暖谢苍天”。土地是抵达灵魂最近的地方,亲近泥土,灵魂才能找到家园。一团泥土,其实就是一段百读不厌的经文,任何时候,都得眷恋、回望和靠近!
本文作者的《父亲的斗笠》发表于《农家科技》2017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