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翥||词牌——最迷你的散文诗

这篇文章是为我篆刻唐宋词牌写的,但觉得长了一点,怕喧宾夺主,也怕不喜欢阅读的朋友觉得累赘,所以干脆单独发,互不打扰。

词牌——最迷你的散文诗

文/张承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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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中文不适合再现宏大的题材,但却擅长表现细微精雅的心绪场景,因此我们的长篇文学作品往往捉襟见肘,而篇幅短小的诗词文章却灿烂瑰丽。
对比一下中外文学史,似乎有点道理。西方文学从古希腊戏剧开始,到荷马、但丁、莎士比亚、歌德、巴尔扎克、雨果、托尔斯泰,无不波澜壮阔,浩浩汤汤,从头到尾张力弥满,而唐宋之前的文学,屈原的《离骚》和《天问》已经算是宏大的作品了,但《离骚》除了文字的瑰丽璀璨之外,基本上就是屈大夫絮絮叨叨可怜兮兮一厢情愿地表白和倾诉,宏大的题材应该是算不上的,虽然《天问》触及到了天地宇宙的大命题,可惜终究熬不过中国文人天生的懦弱,留下了千古疑问后只能投江而死,可怜屈原大夫无力去探寻它们的终极答案。
中国长篇小说出现的时间并不晚,但不多,故事不乏精彩,但多脱离现实,最大的毛病就是虎头蛇尾,写了一半就泄了气,包括最让我们深感自豪的《红楼梦》,也只是精彩了前半部,后面就有点儿稀稀拉拉的了,金圣叹不愧是文章高手,果断地腰斩了《水浒》,留下了精彩,去其了无聊。
不过我们有《战国策》,有《诗经》,有《庄子》,有《世说新语》,有唐宋八大家,有唐诗宋词,有明清小品文,还有周作人、周树人、林语堂、梁玉春……,他们将汉语文学推上了另一座高峰。
你可以惊天地;我可以泣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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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文学现象说起来就费劲了,按冯唐先生的说法,大致有两个原因,第一是中国文字太精通简要,难以负重;第二是中国文人外儒内庄,吃不得苦。
最早的汉字是甲骨文,甲骨文大约有4000多个,能与今天的汉字相接应的大约有1200多个,《说文解字》共收汉字9353个,《康熙字典》收汉字47035个,收汉字最多的是《汉语大字典》,共收字56000多个,而英语词汇大约有40到60万个
中国人大概掌握2到3千个汉字就可以基本无障碍的阅读和书写,而记住8000左右的英文单词,还会磕磕跘跘,由此可知:汉字以一当十,却也不堪重负
整个中国文学,靠的就是这几千个“精通简要”的汉字构筑而成,这就迫使每一个汉字靠自身的形、音、义负载更多的信息。那些频繁出现在诗词文章中的汉字,两千多年来,被反复揉搓打磨,千锤百炼,直到被虐得五味俱全和八面玲珑,要想品味出汉字的滋味,读你千遍也不厌倦,需要的是敏锐的感觉和不断的积淀,正因为这个原因,认识汉字和理解汉字是完全不同的,也可能因为这个原因,汉字或许不擅长理性和宏达深刻的叙事,但却擅长感性和细腻入微的抒情。
三千多年来,能熟练运用汉字的人,从屈从于天地鬼神到屈从于权力,似乎过渡得心甘情愿,百家争鸣的先秦时期,除了庄子,大多数其实都在为天下事操碎了心,不能说他们不智慧,也不能说他们没担当,只是格局还是稍微小了一点,而他们的对手却越来越强悍暴戾。聪明的庄子为自己也为大家找到了一个逃生的出口,逃不出来的便成了投汨罗江的屈原大夫,逃出来的就是桃花源里的陶渊明。
从此以后,中国文人再也不需要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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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源逍遥自在,也有逍遥自在后的落寞孤寂,饮酒、写诗、作文就成了抒发情感,与天地人对话的最好方式: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前不见故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
这些10到20几个汉字凝炼而成的诗句,每一个字都蕴含着对天地万物的理解以及对人的情感体验的精深入微的记录,透彻人心,细细读下来,再细细品味一回,怎能不刻骨铭心?
“两句三年得,一吟泪双流”,“语不惊人死不休”,中国文人推敲文字,从来不吝惜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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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极凝炼,意境极幽远,当属唐宋词牌了。
文人雅士喜欢听曲,但不太会作曲,所以“一曲新词酒一杯”,意多在词,为了便于吟唱,最简单的方式就是“倚声填词”,于是,便在不经意间有了词牌,词的美也最先体现在词牌之上,三四个字,字字诛叽,沁人心脾。因此,词牌就成了最凝炼、最迷你的散文诗,有情有景,情景交融——
钗头凤”,小山重叠,簪一只金钗,鸾凤便飞上了云鬓,前后镜中,仿佛有他脉脉的温情……
声声慢”,秋声又起,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一声慢似一声,挥之不去,不妨低声慢吟,喟叹人间悲与欢。
醉花阴”,花开了,人醉了,花荫之下,清凉又芬芳,想起往日花前、月下,梦里缠绵,不知今夕为谁而醉。
点绛唇”,懒起画蛾眉,点朱唇,倚栏杆,悔教夫婿觅封侯。
一剪梅”,一剪梅花万样娇,梅花一开,百花将至,万物便有了生机,且不问春去秋来,但赏一剪梅花。
虞美人”,虞兮虞兮奈若何,英雄末路时,美人奈若何,英雄爱江山,如何苦了美人?
浣溪沙”,遥想江南春好,西子姑娘还在吴越的若耶溪畔浣纱否?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我惦记着江南了。
渔歌子”,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渔父在等待憔悴的三闾大夫,还想再劝劝他:“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可惜三闾大夫已投江而去了。
……
2020.1.12于海南海隅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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