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被埋没了十年

前几天，我妈打电话来问我，今年过年回不回家。

因为看新闻说，由于疫情，很多地方倡导就地过年，所以她担心我回不去了。

和很多从农村走出来的人一样，每年过年，我都会回老家。

我们似乎从没想过，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但就是年复一年地如此。

但另一方面，我们又都知道，那个作为老家的农村，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农村，越来越成为这样一种存在：

我们只在过年时想起，大多数时候，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发生着什么，那里的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我们不知道，也不太关心。

2011年，有一部很牛逼的电影，把镜头对准了被忽视的乡村。

拍出了让很多人觉得触目惊心，却又似曾相识的故事。

那就是韩杰导演，贾樟柯监制，王宝强主演的《Hello！树先生》。

电影的主角，是王宝强饰演的农村青年——树。

从外表上看，这是一个邋里邋遢的男人。

头发油腻，指甲缝里永远有洗不干净的黑泥。

树的家庭，在村子里也算是弱势的。

大哥20岁那年，被派出所当作“流氓”抓走，出来后，被父亲失手打死。

如今，父亲也早已死去。

弟弟在城里开出租车，一年也回不了几趟家。

只剩下树和年老的母亲在农村生活。

树在一家汽车修理店工作，本来就赚不了几个钱，还因为一次工伤，被老板辞退，彻底成了无业游民。

和大多数农村青年一样，他没权没势，也没读过多少书，没啥本事。

如果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他那既自尊，又自卑，敏感的心灵。

没事时，树总爱夹着一根烟，在村里瞎转悠，逢人就说“一会儿还要办点事儿呢”。

但谁都知道，他能有啥屁事？

村里人都和他熟，谁都叫他一声“树哥”。

但并不是出于尊重，而是一种调侃。

开面包车的朋友调侃他：树哥，你这辈子要不当干部，白瞎你这人了。

开煤矿的二猪开他玩笑：树哥，要不然你去给我看厂子，我看村里谁敢不给咱面子？

面对这些调侃，树总是笑笑地应付，不生气也不辩驳。

这是他保持尊严最后的方式。

第一次看这部电影时，我就忍不住想：

王宝强把这个角色演的太活灵活现了，这样的人，我们村子里也有。

他们无所事事，到处晃荡，谁都跟他熟，谁也都能开他一句玩笑。

没事时，他们叫上他一块喝酒、调笑。

他也不会生气，和谁都笑脸相迎。

但有事时，谁又都能爬到他头上，踩上一脚。

一次，树的朋友小庄不小心刮花了二猪的汽车。

二猪仗势欺人，要他赔3000块。

树帮忙求情，刚才还在酒桌上叫他“树哥”的二猪，把他像条狗般地推开：

去，有你什么事呢？

树只能站在一旁，看着好朋友被欺负。

二猪仗着姐夫是村长，在村里横行霸道，开厂子占了树家的地，连招呼也不打一声。

树在别人婚礼上，趁着酒劲鼓起勇气去找二猪抱怨，还不敢太大声，满脸堆着笑。

谁知道二猪不但不道歉，还动手打人。

两个人吵了起来，二猪蛮横，硬要树下跪认错。

大伙上来劝阻，两人被推搡到屋子里。

二猪不依不挠地要树下跪，树窝囊地说：

兄弟，刚才外面人多，哥不对。

啪一下就给跪下了。

在《乡土中国》里，费孝通写到咱中国人的社会结构是“差序格局”。

人与人之间的互动方式，要看关系的亲疏远近来定。

但在现实的农村，树所遭遇的，跟我所见到的一模一样：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谁被尊重，谁被瞧不起，要看谁有钱，谁没钱。

在这样的农村，拥有这样的家庭环境，树“不配”拥有自尊。

他没有足够的能力改善自己的处境，但又拥有一颗敏感、脆弱的心灵。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践踏自己的尊严。

电影里的树，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与格格不入，有一个习惯性动作，总是夸张地伸出手，假装缕缕头发，或是虚张声势地打个呵欠。

即使走路时，他那双无处安放的手，也总让人觉得别扭。

就像他这个人，在这样的农村，处处显得多余。

树对于自己的处境，心里当然清楚。

在对二猪下跪的那次，他喝多了，流着泪对发小说：

活着没意思。

不只是因为他被欺负，更因为他看不到一条可以复制的上升之路。

在这狭小的农村社会，要不就是像二猪这样的村霸，仗势欺人，横行乡里。

要不就是像他那个开面包车的朋友，麻木不仁，浑浑噩噩地过日子。

只有那些通过知识改变命运，逃离农村的人，才有可能过上真正有尊严的生活。

树的发小艺馨就是他的一个榜样。

他不仅在城里扎根，还当上了奥数学校的校长。

在婚礼上和发小重逢后，树不打招呼就去了城里投奔发小，想给他当助理，跑跑腿。

但是他不知道，发小早就不是原来那个一起长大的好兄弟。

发小不但嫌他邋遢，还觉得他没文化，只让他在学校打杂，扫扫地。

更让树没想到的是，发小竟然当着他的面去找小三，还让他帮忙骗他老婆。

这让树心中理想的“榜样”再次幻灭。

他没想到：

原来人有钱了，是会变的。

在农村看不到上升的空间，去城里投奔发小，又失望而归。

唯一让树对活着还有所期待的，就剩爱情了。

因为一次邂逅，树认识了聋哑女小梅，他努力地追求，给小梅发短信：

当我们相视的一刻

就是这世界最美的瞬间

就算给我个村长我也不当

你别说，这带着土味的情话，看起来还挺文艺的。

虽然外表邋遢，但内心里，树本来就是一个敏感、柔软的人。

靠着细腻的情感，树赢得了小梅的心。

结婚前一天，他打电话给开出租的弟弟，让他一定要帮他借辆皇冠当婚车。

被村里人瞧不起了一辈子，婚礼是他给自己长脸最好的机会。

但弟弟早就看树不顺眼了。这几年来，哥哥动不动就找自己借钱。

如今结婚，还要让他向老板借车，更让他不爽。

那天晚上，弟弟没给树借车。

树趁着酒劲发起了牢骚，谁知弟弟也不给他面子，破口大骂：

吃屎了吧你！

说着，两个人就在院子里打了起来。

而弟弟的拳头，也成了压倒树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全村人面前都抬不起头来的树，没想到在自己弟弟面前，也失去了最后的尊严。

当晚，树就彻底疯了。

虽然婚礼在他迷迷糊糊中完成了，但他早已失去了正常的神志。

甚至婚礼当晚，还是靠着新娘主动，才完成了同房。

如果电影拍到这，就是一个农村青年如何被逼疯的故事。

但导演更狠，还要加上一刀。

讽刺的是，疯掉之后的树先生，反而意外收获了渴望已久的尊严。

因为疯言疯语，树恰巧预言了村里停水的日期。

从此，村里人都把他当作半仙。那些曾经戏弄他的人反过来跪在他面前，大把给他钱，求半仙祈福消灾......

谁家要驱鬼避邪，开业择日，都来找他算算。

有人说，这部电影是中国的魔幻现实主义。

但我要说，这一点也不魔幻，只是现实就是如此荒诞。

所以，疯癫也可以算是树先生在彻底失去活着的指望之后，为自己找的一个逃避的港口。

《Hello！树先生》2011年上映，当年的票房十分惨淡，只有200多万。

上映一周，就被院线撤档。观众们评价也不高。

但奇怪的是，很多年以后，看这部片子的人却越来越多，评分也越来越高。

因为很多人都觉得，在树先生身上，看到了现实的影子。

就像有人说的：

中国的每一个村头，都有一个树先生这样的人。

是的，他就像我们村的张三，你们村的李四。树先生的人生悲剧，是一场荒诞的社会寓言，也是时代洪流中一代人的缩影。

因为种种原因，他们没能读好书，进到城里，被“剩”在了农村。

他们中的有些人，靠着一点权势，发了财，在村里混得风生水起。

但更多的人，只能麻木地过着并不富裕的小日子。

还有一些人，就像树先生这样，内心特别敏感，没有太多本事，却又不甘于自己的命运。

于是只能在这样拧巴的状态中，努力寻找着自己的尊严，努力让自己不发疯。

电影《树先生》只是真实地呈现了我们这个社会一个卑微草根的困惑、尴尬和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