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柳叙梦】贾宝玉：他给人间留下了一个背影

审核：天涯孤鸿、张远、十千   编辑：红柳

贾宝玉：他给人间留下了一个背影

文/红柳

宝玉，脂砚评曰：情不情，三字囊括了宝玉的博爱，他可以对花鸟虫鱼嘀嘀咕咕，可以和姐姐妹妹丫鬟小子不分仆奴，尊老爱幼，兄友弟恭。在繁缛礼节里，他既有世家子弟的彬彬有礼，又有旷野山人的超然物外。所以，他可以和林妹妹一起葬花、一起琴棋书画，也可以和史湘云叽叽喳喳，可以和宝姐姐正襟危坐，对父母亲敬而爱之，对老祖母撒娇无赖，欣然前往探春诗社，原谅环儿的“无心之失”……这个富贵闲人、无事忙带给我们的始终是一个不谙世事、懵懂可爱的顽皮少年，一个对生活、对家人、对朋友充满了爱的温润儿郎。他的最大特点就是尽一切力所能及对他人好，好到哪儿也去不了，相随终老，这便是这个少年的心愿：愿一切美好长生，愿一切繁华常在，愿人生爱情如意，愿日日花好月圆，愿有情人朝朝暮暮，愿一切苍生幸福长眠……

少年宝玉的第一个人生惊喜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一株阆苑仙葩，如仙如画，眉目有情而含嗔，眼波蓄泪而空灵，行动犹弱柳扶风，娴静似姣花照水。林妹妹其美若何？

诗云：‘颦儿才貌世应希，独抱幽芳出绣闺，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

第二十六回言道：……林黛玉秉绝世姿容，具稀世俊美，不期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

真是：花魂默默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

宝玉本是情根，对这样秀外慧中、花鸟惊心的妹妹，如何不倾心？所以，他的一切，只要妹妹喜欢，随便取去。虽然后来大了，分开了住，抄捡大观园时，潇湘馆里依然留存有宝玉不知哪年的旧物，引来一段公案，幸而伶俐紫鹃调停，泼辣凤姐周全，才使黛玉终免于祸。然而从此始，人们便知道黛玉那里，是有男人物件的，这是忌物。从入画替哥哥保留物品终究被惜春赶了出去，就可以看出，黛玉其实是非常危险的。如果那时候的主子姑娘有事体的，林妹妹无疑是唯一。而这个他人眼里危险的唯一，恰是宝玉心系所爱的唯一。

少年宝玉的第一个彷徨是金钏儿的死亡。不过和平时一样的玩笑，不过和平时一样的嬉笑，为什么这次母亲大人突然亮出了杀人不见血的巴掌？丝毫不留情面，口里说着从小儿在身边，犹如女儿一样，可终究不是女儿一样，金钏儿被严厉苛责无情驱赶，愤而投井。他们原本是一处长大，一处玩耍，都在母亲的身边调皮淘气也不是头一回了，宝玉迷茫，宝玉不解。少年宝玉知道的是母亲生气了，后果很严重。是他的行为导致了母亲的生气，还是金钏儿的言行导致了母亲发怒呢？母亲没有打骂宝玉，却将雷霆之怒倾倒在了那个弱女子身上。宝玉的惶恐逃离，金钏儿的无人护短，美好生命的戛然凝滞，留在了少年宝玉心里一个永远的巴掌和哭泣的容颜。

少年宝玉的第一次挨揍是“私交戏子”和“奸淫母婢”。戏子和婢女在那个时代都是社会地位很低下的人，蒋玉菡是忠顺王爷钟爱、须臾不可离的戏子，金钏儿是母亲身边最得心应手的丫头，恃宠而骄却非娇的命运，注定了奴仆们无论工作能力多强、颜值多高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主子们怎样的需要。忠顺王爷需要蒋玉菡回去，蒋玉菡就只能回去；母亲需要把金钏儿赶走，金钏儿就没有了生路。哪怕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富家公子宝玉，在这些事情上却无能为力。宝玉的爹颜面尽失，板子就死命打在了宝玉的屁股上。这次挨打，宝玉记住了两件事：女孩儿的胭脂不能吃，王爷的戏子不能交，无论多么喜欢都不可以。

少年宝玉最擅长的工作是制作胭脂和扎糊风筝。仅如何制作胭脂，书中就有两处提到，可以说是独门秘籍；而制作风筝，用什么材料做骨什么材料做面，宝玉说的头头是道、兴致盎然，可见他和怡红院里的丫头们生活的何等逍遥快活。我甚至想过，宝玉家败之后，可以维持生计的技能有哪些？诗书棋画，终究是富贵的潇洒，若说到生计问题，不成名成家，恐怕难以维系日常开支。那么开个胭脂铺呢？或者风筝馆呢？他的这些天才的创意，能否带给他简约生活的保障呢？他的这些小玩意，皇商姐姐宝钗是看不到眼里的，她的东西自己做的也很少，基本来源于哥哥的采买。所以在宝姐姐眼里这些都是玩闹，父母更是不屑一顾，而宝玉这些“精致的淘气”虽然登不了大雅之堂，却融进了宝玉的成长和记忆，亲自动手制作的成功和失败的欢乐，别人是无法体会的。

而少年宝玉的烦恼也来临了，因为他进入了束发之年。结束了童年和少年的宝玉进入了青春期，这就意味着婚姻大事一天一天逼近了，而情于一切不情的宝玉，多么希望家长能够情于他的爱情啊！可是自大观园抄捡之后，但凡有点姿色的女孩儿都被母亲大人以“狐媚子”的名义赶走了，剩下的就是“粗粗笨笨”、“平头略脸”的袭人麝月等，活色生香、多姿多彩的生活一下变成了灰色。不要说每天淹没在袭人和母亲“读书是正要”的唠叨里，不要说那些情投意合的玩伴都去了哪里，也不要说林妹妹亮出“一天大似一天，不可拉拉扯扯”的唇剑来，一天无事就要郁闷发疯的宝玉，怎么能接受这样的捆绑和束缚？这就是我们的青春期吧？拒绝长大的青春期，叛逆、彷徨、苦闷、躁动的青春期，需要理解和支持的青春期。然而一切都没有，除了扼杀，不仅是天性的扼杀，还有生命的屠杀，这样悲惨凄冷的现实，让“情不情”的宝玉如何接受得了？宝玉的温润没有了，宝玉的灵性也消失殆尽，有的，是悲恸的心和无可弥合的伤痕。而这一切的杀害，都是以爱的名义，都是以爱宝玉的名义！宝玉的爱，给那些女孩带来了无比深重的灾难；宝玉的爱，在父母亲人眼里，是大逆不道，是离经叛道，是不负责任，是胡闹顽笑……

压垮宝玉精神世界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林妹妹的夭亡。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儿，在豆蔻的年华，带着无限的信任和哀伤，在需要爱的年龄，却忽然孑然一身，成了人间孤客。比她大一岁的宝玉哥哥放学回来要滚到母亲怀里撒娇，比她大三岁（或者四岁）的宝钗也要偎到娘的怀里卖萌，她呢？没有了母亲和父亲的一个遗世孤女，小心翼翼分羹外祖母的一点温暖之余，爱情便是全部的生命。为爱而生的女人注定了一生的悲剧，这个悲剧迂回曲折，因爱而生，因爱而亡，一语天上，一语地狱，她的命运把握在别人的掌心里。宝玉对林妹妹的爱，也是不可复制、不可替代的。在他眼里心里，世间只有一个林妹妹也还有些趣，别人都怪闷的，只有林妹妹能当他的小香芋，也只有林妹妹是他今生的知己。红颜已逝，知己难觅！漫漫人生如果被寂寞包裹，再也找不到心灵的温度，那么，人间还有什么可以留恋？

再见了，我的亲人！

父母的眼泪，妻妾的哭喊，唤不回一个灵魂失忆的人。他留给那些亲人的，留给那些以爱的名义，扼杀了他的爱情、他的心性的亲人们，一个漠然的背影！

幕落，葬花辞响起，幽怨绵绝……

作者：红柳，70后，痴读红楼近三十年，《痴红初语》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