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队的建筑(上)

本文作者:陈文章


学 校

要说生产队,留在记忆中最多的还是那些“土头土脑”的建筑物。最抹不掉的记忆,就是村上的小学校。最早的学校是借用的一间民房,屋子长得什么样,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依稀记得教室门口一长溜大小不等的鞋排着队,里边传出琅琅读书声。听上学的玩伴们说,教书的俞老师特凶,不听话就打板子,罚单腿站。有一次亲眼见俞老师揪着三明子的耳朵,拉到水井口旁边的石槽子上,用浮石洗手(浮石:火山喷出岩,旧时后大滩多用来褪猪毛,现在可用来护肤、护足)。我看到这钉满黑痂痂的手,便害怕让老师拽到石槽上用浮石擦洗。一种对学校既好奇,又害怕的矛盾心理。

我上一年级时,村里已经盖起了专门的学校。两边各一间教室,中间是老师的办公室,还盖了全村最高档的厕所。说高档就是分开男女厕所,并且盖着半个顶棚。后来又盖了库房,围了院墙。两间教室,四个年级,二级复式班教学。俩老师,老师总是先给低年级布置好作业,再教高年级。一年级初入学,目不转睛盯着老师的一举一动。手里握着削好的铅笔,翻开父母亲给用线订的作业本,摆出做作业的架势,耳朵支楞着听老师给高年级同学绘声绘色地讲读课文。有时老师也教队列、做操、跑步、传小皮球、踢毽子。偶尔也唱唱歌,“小蚂蚁,爱劳动,一天到晚忙做功。”老师一边领唱,一边挥着手打着节拍。

升到小学三年级,没课本了,学是照常上,语文课背毛主席语录,算术课用旧时课本,每天一节语文,一节算术。也跑步上操做游戏,只是红领巾变成了红袖章,袖章上印着“红小兵”三个字。就是这一年秋天,从外村调来一位老师,小个子,慈眉善眼。听大人们说,是个公办老师,挣国家钱的人。老师每天下午教我们唱毛主席语录歌,“办学习班是个好办法……预备……唱!”我们也跟着唱一遍,连预备唱三个字也复述了一遍。

老师叮嘱:“预备唱,我说你们不说”。我们也一起把老师说的话学一遍。老师反复强调,我们就是学老师的话起哄。看着老师怒气冲冲,满脸愠色,声音提高了八度,谁也不敢再起哄了。偏偏就有不怕事大,爱出风头的调皮鬼,他仍扯着嗓子跟着老师的话瞎吼,逗得全班学生笑得前仰后合。老师走下讲台,把这学生揪出走廊,冲屁股踢两脚,全班鸦雀无声。静得掉下根针都能听见。

那时候老师掴两耳光,踢几脚,打一拳头都不算个事。也许是当时的孩子们经打,也许是老师的戒尺打得有分寸,因为心中有爱吗?或许是人们把老师打骂学生,和家长打骂孩子划了等号。挨打的学生不记较,家长不过问。根本就没有“校闹”这么一说。

学校是村民们一石一泥,燕子垒窝般建起来的。开启了我村脱盲学文化的新纪元。人们开始懂得了“要摆脱世世代代‘住牛棚’的农村生活,必须要有文化”这个道理。要学文化就得有学校,学校是摘掉“毡帽”的唯一渠道。所以,村民们最早投资建造的就是学校。学校是村民生产队自建的,办公经费由生产队公益金支出;老师是挣工分由生产队统一结算的民办老师,也陆陆续续来过几名公办,没几年都调走了。于是,这就是一所实实在在的民办学校。直至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学校撤销,还有老师没拿到自己的全额工资。可是,小学校开启了孩子们的启蒙教育,最少两代人从这土窝窝里起步,开启了自己的读书生涯。有近五十名大中专毕业生从这里展翅飞翔!

四十多年的风风雨雨,学校迎来一个又一个新学童,送走一个又一个优秀毕业生。旧社会的老村庄不建学校,有寺庙、祠堂可以替代学校。可我们这个几乎是和共和国同时诞生的村庄,没有寺庙,更别说祠堂。学校是唯一可以让孩子们读书识字的地方。如今,村子里的学校被合并到乡里了,结束了她的光荣使命。有人说:“没有学校的村庄就像一个只有躯体没有灵魂的人。”没有灵魂的村庄还能走多远呢?真有点迷茫。

饲 养 院

留在记忆中的生产队的另一个建筑是饲养院,那是一套组合建筑。它分为场面、草圐圙、铡草房、牛圈、马圈、羊圈等。还有一座盘着火炕的小屋子,那是专供饲养员休息的地方。

场面轧平碾光,围着场墙,是专门碾打粮食的地方。粮食秸秆分离后,粮食归仓,秸秆是牛马的饲草,积贮在草圐圙,冬春用来喂马喂牛。粮食边碾打,秸草边积贮,场面和草圐圙紧相连。草圐圙自然紧挨铡草房和牛马圈。场面饲养院是一套组合建筑,还有配套的籽种圪旦(一种全部用土坯砌起圆椎顶圆柱体的土建筑,俗称“圪旦”)、车棚、农具保管室等附属设施。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繁重的秋收一结束,马上转入紧张的场收。先碾打糜子、黍子、荞麦、葫麻、豆子之类种植面积小、不是主产作物的杂粮。等把这些杂粮拾掇好,腾出场面,就可以集中力量碾打主产粮了。小麦、莜麦、谷子是当时我们生产队的主要粮食作物。其中,莜麦磨出的面粉耐饥、抗饿,是颇受社员钟爱的粮食。可惜产量低,不能大面积种植,它的秸秆又是牲口喜欢的饲草,所以在碾打时既要颗粒,又怕损秸秆,一般是舍不得上碌碡碾的。

我们小时候,大人们都是用连枷打莜麦。先头对头铺好莜麦,然后,几十号男女,头顶头,面对面,一替一下地打。“噼啪、噼啪”那声音节奏,就是一首庆丰收的欢快打击乐。同时,这也是一场不分男女组别,类似集体拳击对决的体力搏弈;又像酷刑,机械性地扬起、放下、再扬起、再放下,枯燥类似于一种惩罚。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有了机器脱粒机,率先取代了这“酷刑”般的打莜麦。

后来,几经试验也就是莜麦最适合使用脱粒机,其它的杂粮都不行。小麦也行,效果不错。省时省力,可队里不到十分紧张(抢交公余粮,怕天气下雪降温),轻易不用脱粒机脱。麦秸是骡马的主要饲草,脱粒机脱出麦秸杆又黑又硬,骡马不肯吃。碌碡碾出来的麦秸像面条似的又柔软又干净,附着在麦杆上的尘土都碾掉了,骡马当然喜欢吃啦。

碌碡碾场,分单马和双马两种,两匹马拉碌碡叫双马,双马拉的碌碡又大又沉,单马就拉跑得欢快的小碌碡。以牵马的大长僵绳为半径,两人一个放禄碡,在场面中心以缰绳为半径画同心圆;另一个人赶碌碡,扬着大马鞭驱赶骡马跑动。一圈又一圈反复碾压,像老式留声机播放一张密纹的经典唱片,一首欢快的丰收奏鸣曲,在场面上轮番播放。碌碡碾压过几遍,开始翻场,翻场过后再转几遍;抖秸,让麦粒从麦秸上分离下来;攒场,攒成大堆准备开始扬场,扬场对风力的要求比较精细。

都说三年学个买卖人,一辈子学不会个庄户人。确实,庄户人没个十年八年的历练是不行的。庄户人的活,拿起来就能干,但啥也不好干,它凭得是苦一滴、汗一滴的磨炼。就拿扬场来说,好把式,确定风向,站好方位,木锨一扬,金黄的麦粒划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到地上。麦瓤随风飘落到下边去了。据说好把式,地面上放一只斗(过去量粮食的计量器具),扬十木锨,至少有七木锨颗粒能落进斗里。

有一年,我们就做过试验性比赛。三个老把式,三个初虎子,每人扬三十木锨,地上放只斗,看到底谁落在斗里的最多。结果,很明显是老把式扬的掉进去的多,初虎子大部分都撒在斗外,斗里的麦粒寥寥无几。

社员们都把脱粒机叫成“脱谷机”。偏偏谷子最不需要脱粒机,谷子是旱作农业的高产作物,它不仅产量高,桔杆茎叶更宝贵,是牲畜的高档饲料。既可作粗饲草填肚皮,又是长肉上膘的精饲料。所以谷子的碾打分两道工序,先把谷穗切掉从根茎上分离出去,谷草另外堆起来,单碾谷穗,这样操作很容易就碾好了。谷草的秸杆俗称“干草”。切谷穗费时费工,需要大量人手,妇女儿童是主力军。谷穗扔在面前,谷草扔到背后,身后紧跟着有人捆成捆,单贮另放、精心贮藏。冬天用铡草刀切成“寸草”,和麦秸莜麦秸混合起来喂骡马。

切谷穗和捆干草费手、费衣服,特别是捆干草,连续捆三四天,手指头、手掌、手腕就快磨出血了。所以,几乎三天两头就得换一茬人,活难做,自然没人想多干。于是,队长硬性指派,年轻力壮都要轮番上阵,偏就有人不给干。有一年二队因捆干草上演了一幕“全武行”式的决斗。

主角是杨队长和“刺头”。绰号叫“刺头”,其实他也就是个“窝里横”的角色。打过亲哥,骂过亲妈,最厉害的一次是和他老爹抹房顶,因为铲大泥和老人起了争执,一脚把他老爹从房顶上踹下去了。挣下个“刺头”名声。

起先是因为春天队上派刺头帮耧,刺头非但不干,还撵着杨队长臭骂了半天。所以,队里就轻意不派他活,他愿意干点啥就干点啥吧,毕竟有个刺头的名声呢。可是这捆干草,年轻的都轮遍了,有两位社员已经捆了第二回了,实在找不下人。杨队笑嘻嘻地和他解释,让他捆一两天干草。谁知他又上演春天派他帮耧那一幕了,满嘴喷粪,啥活也不干,追在杨队长屁股后满场面骂。越骂越上火,越骂越难听。

杨队长一直不搭理他,突然无明业火窜上脑门,扔下手中的耙子,一个箭步冲上去,右腿飞起一脚,把这刺头马爬迎下蹬在地上。然后一手擒着刺头的后领口,一手抻着刺头的裤腰带,像拎只干公鸡似的,头迎下把个人插进谷垛里去了。刺头大半身子露在谷垛外,两腿乱蹬,杨队长抄起一柄二股铁叉照屁股蛋抡下,也不该出事,铁杈重重撞在地上,杈把断成两截。然后舞起手中半截杈柄,擂鼓似地打在刺头的屁股蛋上。大伙一看杨队长张着血红的眼睛,发疯地擂打刺头,怕出人命,都放下手中工具,过来拉架。正好大队路书记过来,才制止了这顿暴打。都说神鬼还怕恶人哩!杨队长打怂了刺头,打出了威风,从此派工叫谁谁到,再没有一个人敢呲牙了。

打架吵嘴,劳动中常有的事。打归打,嚷归嚷,可这活得照常干。碾打粮食主战场就是场面,演员就是社员。场面上演绎着生产队激情燃烧的活话剧。每一粒粮食不仅凝结着社员们辛勤的汗水,也饱含着社员们的喜怒哀乐!“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出自诗人的笔下,可这是只有种地人才能有的刻骨铭心的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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