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帝密码23|不断变化着的扁鹊
第六章 守数精明
芃澜:从《战国策》中的扁鹊到《韩非子》中的扁鹊,再到《史记》中的扁鹊,我们如果着重于从医疗技术上的考察,就会看到一种特别的变化脉络:医学随着历史的发展不断丰富和变化,表现在各种文献对于扁鹊的印象,也随之变化。
不断变化着的扁鹊
□芃澜
这次我们准备出发去看一下扁鹊医学的特征究竟是怎样的。
我们已经熟悉了司马迁笔下的扁鹊,他擅长脉诊,能够“决死生”。
而在有扁鹊医案特征的《扁鹊过虢》当中,扁鹊又表现出了他为方的另一个特征。
他对喜方的中庶子说:
“越人之为方也,不待切脉望色,听声写形,言病之所在,闻病之阳,论得其阴;闻病之阴,论得其阳。病应见于大表。不出千里,决者至众,不可曲止也。”
这段话是在扁鹊对自己未能见到患者,不能把脉望色的情况下,仅仅通过与中庶子的对答判断表情,做出虢太子未死结论的说明。
他靠的是问诊:通过中庶子的描述,即“听声写形”,以及“言病之所在”,再加上自己的推理,“闻病之阳,论得其阴;闻病之阴,论得其阳。”
“之”,是“在”的意思,这句是互文的句式。不是说听到了病阳的一面,就论及病阴的一面。如我们今天很多人所错误理解的阴阳一样,总是问患者是阴虚还是阳虚,这是脱离开阴阳二气后,即离开了人体内部生理规律而探讨疾病的最容易出现的思维误区。而是根据病的特点,推论其背后体内阴阳二气的运行中的问题。
为什么能够做到这一点,因为他认为:“病应见于大表”,体内阴阳二气的运行出现问题,就一定会直接从人体外在的表现中反映出来。
凭什么这么说?
下文中,扁鹊分析虢太子病可以清楚地表示出来:
他是这么说的,
“若太子病,所谓‘尸厥’者也。夫以阳入阴中,动胃繵缘,中经维络,别下于三焦﹑膀胱,是以阳脉下遂,阴脉上争。会气闭而不通,阴上而阳内行,下内鼓而不起,上外绝而不为使,上有绝阳之络,下有破阴之纽,破阴绝阳,色废脉乱,故形静如死状。太子未死也。夫以阳入阴支兰藏者生,以阴入阳支兰藏者死。凡此数事,皆五藏蹙中之时暴作也。良工取之,拙者疑殆。”
恕我不翻译成现代文,因为无法直接翻译。
因为这是使用了专有的术语句子。今天这种情况同样如此,大部分人看不懂一些医学报告,是因为里面有医学的术语,很多人还看不懂财务报表,是因为财务也有专有的术语。但我们可以清楚看到(理解到)这样两个层面:
第一个层面,讲的是生理。从“夫以阳入阴中”开始,到“阴脉上争”止。说了什么呢?说了人体的阳气,是从阳的界面进入阴的界面的,整体方向是从上向下,从外向内。而人体的阴气,是从阴的界面进入阳的界面,整体是从下向上,从内向外的。阴阳二气在一个中间层面进行相互交换,叫做相接。阴阳二气能够顺接,则人体如常。这是生理。
第二个层面,讲的是病理。从“会气闭不通”开始,到“形静如死”止。这段讲的是人体内阴阳二气不能顺接,反而气闭不通,于是阴阳二气不能循着各自路径而走,出现了逆乱,“阴上而阳内行”,由于阴阳二气不能顺接,于是也就各自不能后继,出现破阴绝阳。人于是晕厥。
这段文字,不仅简练精彩地揭示了扁鹊论病的医理,也反映了在司马迁时代的扁鹊书中,所出现的以扁鹊医学为名的医学体系,已具备了这样的一些关键特征:
1、整体以阴阳二气运行为纲。
2、阴阳二气循环无端,且各自有运行的方向。
3、藏府——脉络的生理结构出现了。
我在以扁鹊为名的医学体系前面加上了“司马迁时代扁鹊书”中这样的定语,你肯定会问,难道还有别的扁鹊书的观念吗?
有,扁鹊医学在历史上的面目,并不是一贯不变的。
比如,《战国策》中的扁鹊。
我们曾经说过,《战国策》是刘向整理出来的,刘向整理的过程,是用自己的价值观在整理历史中的各种材料,但这种整理只影响了材料的分类,以及做了一些考据,但基本上保持原材料的特征。《战国策》是记录战国时期各国斗争过程中各自决策的,它当然不是一个诉说医学发展史的材料,但也正因为如此,我们可以窥见历史不同时期,对于扁鹊医学特点的描述。
在《战国策.韩三》中记载了这么一条:“或谓韩相国曰:人之所以善扁鹊者,为有痈肿。使善扁鹊而无痈肿也,则人莫之为之也。今君以所事善平原君者,为恶于秦也;而善平原君乃所以恶于秦也。愿君之熟计之也。”
这是战国后期的史料,“或谓韩相国”是战国后期平原君倡导合纵抗秦背景下的一段韩国谋臣的议论,为了说明自己的观点,引述了扁鹊的例子。这一方面说明,扁鹊在当时的影响力,另一方面也说明了扁鹊治疗疾病的一个事实:
“人之所以善扁鹊者,为有痈肿。”扁鹊是很擅长治疗痈肿一类的疾病。显然的,在战国很长一个时期,痈肿是一种常见病多发病,而且危害比较突出。扁鹊也毫无疑问在治疗痈肿一类疾病当中具有着突出的地位。
《战国策》还记载着一则医扁鹊见秦武王的故事(《战国策.秦二》)。
“醫扁鵲見秦武王,武王示之病,扁鵲請除。左右曰:“君之病,在耳之前,目之下,除之未必已也,將使耳不聰,目不明。”君以告扁鵲。扁鵲怒而投其石:“君與知之者謀之,而與不知者敗之。使此知秦國之政也,則君一舉而亡國矣。”
“扁鹊怒而投其石”,盛怒之下的扁鹊,扔掉了手中的“石”,这个“石”是扁鹊原本准备用来给秦武王治疗疾病使用的。秦武王的疾病在“耳前目下”,治疗是为了“除之”,显然应该是痈肿一类。切割这里,左右的庸医认为会损害眼睛和耳朵的机能。这里“石”显然是一种外科手术的工具,那么其治疗的层次也一定在于“肌肤”。
很显然,在《战国策》中扁鹊是因为用砭石治疗痈肿而出名的。这和司马迁笔下的扁鹊是不是很不一样?
好,你会说,会不会扁鹊既擅长于司马迁笔下的那种看病,也擅长于运用砭石治疗痈肿。
那么我们再来看一下《韩非子》中的扁鹊。
合纵失败大约是前241年,楚、赵、魏、韩、卫合从以伐秦,楚王为从长,春申君用事,取寿陵。至函谷,秦师出,五国之师皆败走。到了前233年,韩王向秦纳地效玺,请为藩臣,使韩非聘秦。韩非作《韩非子》大约就是这个时期,《韩非子.喻老》是韩非子以法家之观点解《老子》之精义的一篇文章。里面引述了扁鹊的事迹。
扁鵲見蔡桓公,立有間。扁鵲曰:“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將恐深。”桓侯曰:“寡人無。”扁鵲出。桓侯曰:“醫之好治之病以爲功。”居十日,扁鵲复見曰:“君之病在肌膚,不治將益深。”桓侯不應。扁鵲出。桓侯又不悅。居十日。扁鵲望桓侯而還走,桓侯故使人問之。扁鵲曰:“病在腠理,湯熨之所及也;在肌膚,針石之所及也;在腸胃,火齊之所及也;在骨髓,司命之所屬,無奈何也。今在骨髓,臣是以無請也。”居五日,桓侯体痛,使人索扁鵲,已逃秦矣。桓侯遂死。故良醫之治病也,攻之於腠理。此皆爭之於小者也。夫事之禍福亦有腠理之地,故曰圣人蚤從事焉。
这段故事是不是很熟悉,对,在司马迁的笔下也有这么一段故事,但故事中将蔡桓侯改成了齐桓候,而且在疾病的发展层次上以及针对的治疗方法上也发生了比较大的改变。
原文不再引述,只是列表对比如下:
《韩非子.喻老》 |
《史记.扁鹊仓公列传》 |
||
疾在腠理 |
湯熨之所及也 |
疾之居腠理 |
汤熨之所及也 |
在肌膚, |
針石之所及也 |
在血脉 |
针石之所及也 |
在腸胃 |
火齊之所及也 |
在肠胃 |
酒醪之所及也 |
在骨髓 |
司命之所屬 |
在骨髓 |
虽司命无奈之何 |
你是否看出了变化呢?
从韩非子笔下的扁鹊到司马迁笔下的扁鹊,
医学的术语体系和解释体系都发生了变化。
《韩非子》中疾病的发展是从腠理——肌肤——肠胃——骨髓,而在《史记》时代已经转为从腠理——血脉——肠胃——骨髓。
以血脉置换肌肤,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变化。同样,治疗手段的变化也非常明显,腠理仍是汤熨。
而血脉则是针石,从针石对应肌肤到血脉,这是一个医学理论发展后带来的变化。血脉的出现,背后不仅仅是简单的增加了一个层次,而是至少在对于人体生理和对于疾病治疗经验上的双重进步。
把这些变化上下连贯起来看,对付痈肿一类的疾病则可视为针对肌肤而言的,这种描述的转移可以清楚地看到针石学说的发展,从过去对付治疗痈肿一类的疾病而发展成为基于血脉的治疗的技术,很明显的一个变化就是适应症也因此而得到了扩大。肠胃从火剂转变为了酒醪,同样反映了治疗手段在归纳总结时的变化。而骨髓在韩非子笔下,是司命所属,到了司马迁笔下,就是司命也无可奈何,代表的是一种医学由于理论发展而带来自信心的增加,所产生的语气上的加强,联系到司马迁笔下的扁鹊已经明确提出了与巫的对立,我们更能理解这其中的意味。
从《战国策》中的扁鹊到《韩非子》中的扁鹊,再到《史记》中的扁鹊,我们如果着重于从医疗技术上的考察,就会看到一种特别的变化脉络:医学随着历史的发展不断丰富和变化,表现在各种文献对于扁鹊的印象,也随之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