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能在这世上留下姓名
跟大户人家的小姐深居闺房不一样,那时候祖母需要在田间劳作,祖父是在闲游于山间的时候见到了祖母,并且决定娶了她。他是典型的强势的大男人,不顾他家里人的反对,央人去祖母家提亲,家境贫寒的祖母终究在祖父家人的白眼中走进了日益败落的祖父家。祖父家那时候已然告别他们当年的丰裕,然而他的家人多年来养成的傲慢、自私、冷漠的习性却无法改变,他同他的父母都称呼祖母“哎——”,这个语气词成了祖母姓名的代表,她的公公婆婆如此称呼她,她的丈夫也如此称呼她。直到十七岁后她的儿子们依次降生,她在这个家族中便多了一个称谓——“娘”,在村人们的称谓中,她则以我的大伯安尚德的名字为基础,被人们叫做“尚德他娘”或者“尚德妈”。
祖母一生生下了九个孩子,早夭了一名,是排行第六的一个男婴,当时正是六零年饥荒时期,孩子因为疾病与饥饿,死了,剩下的八个孩子全部存活,在那个年代其负担之重可想而知。祖母操劳一生,为七个儿子一个女儿付出了所有她能付出的精力,在她带大了八个孩子、并将他们几乎全部送出山里的时候,她还住在山里,一生从未出山,她从来不知道山外的世界是怎样,也不向往城里的生活,更不知道都市的概念,她极少看电视,不听收音机,她的一生被劳碌生活填满,一丝缝隙都未曾留下,她如同一颗长在山间的树,静静地生长、存活、长高、变老,她投下一片树荫,她的子孙可以在风雨中找到她,稍作休息,再离开。她从无抱怨。
祖父风流一生,他永远摆脱不了他骨子中的纨绔偏执甚至暴力的强烈男性色彩,他如同西北大地上的许多男性一样,在生气时会殴打自己的妻子,也会跟其他女人约会,他曾经在红色年代被定为反革命分子,也曾跟邻村的一位被枪毙的“烈士”是挚友,他血液中流淌着浩荡的炽热血液,他放浪形骸,放荡不羁,然而祖母还是与他过了一生,她慢慢等到祖父再也跑不动、闹不动,在他们过了古稀之年后,他们很少下地劳动,只是在一张炕上的两边,摆上坚硬的枕头,躺着聊聊天,说说旧事,操弄一些简单的食物,有时候祖父会坐在堂屋里弹三弦,祖母靠着枕头,听着祖父的三弦声,看着窗外,什么也不说。也是直到那时候,祖父对祖母的称呼依旧还是同年轻时一样,一声“哎——”就代表了祖母。
在祖父去世后,我的父辈们为他立了坟,旁边留着祖母的位子,这也意味着从我的祖父开始,这一脉姓安的家族将严格按照男子的身份,一辈辈地将坟冢整齐排列,形成安氏家族的男性为主导地位的族谱排序,女性在这排位过程中更多地体现的是其从属地位,类似她们隐忍一生的命运。如我的祖母一样,故乡太多的女性便是如此存在过又雷同地消失于这个世上,她们大都是文盲,并不知道三从四德的意义,然而她们的一生都在为类似这样的条框做了注解,年幼时听从父命,嫁人后以丈夫为中心,后来便是依靠儿子生活,再后来埋在丈夫旁边,多年后化成黄土一抔。
祖父去世后,祖母又孤独地生活了三年,她一个人睡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二叔和二婶每日为她做好三餐供养她的生活,父辈和孙辈在过年过节时会上山看望她,她每一回都在子辈孙辈面前嗫嚅着哭泣,过了坚韧隐忍的许多年光阴之后,老年的她异常孤独脆弱,从身体到灵魂都在迅速地瓦解着。直到三年后,她突然患了病,她胃里很突然地长出一个坚硬的拳头大的瘤,可以用手摸到,也能看见瘤子在祖母干瘪的肚皮上突兀地立起来,疼的时候祖母会哭泣着在炕上打滚,那时祖母已经83岁了,手术可行性并不好,父辈也不忍心让她承受太多的疼痛,只好靠打吗啡针来缓解疼痛。其实这是一种饮鸩止渴的方式,她的儿子们只想让母亲能在昏睡之中,暂时忘记被药物麻醉了的疼痛。
祖母的一生我已经无从追问,我也至今不知道祖母的姓名,与她隔着七十多年光阴,完全无法探知她真实的苦痛与悲喜,然而在她去世后这些年,我会经常梦见她,有时候她衣衫褴褛哭泣着对我说她很冷,需要衣服,我会告知父亲,为她烧些纸钱;有时候又会梦见她问我要吃的东西……她在我梦境中出现的场合永远都是悲凉的,这使我觉得我有义务去纪念她,用我仅能凭借的文字去勾勒出她这尘土一生的绽放与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