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能在这世上留下姓名

她没能在这世上留下姓名
文 | 安 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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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故乡的每年春季,都有一场场盛大的仪式在遍地枯黄的蒿草中进行,越是荒凉的地方枯草长得越高,高得掩盖了无数等待被后人们纪念的坟冢,我故乡的坟冢往往都埋成圆锥体的土包,按照逝者生前老幼的顺序一代代往下排列,祖辈的坟冢脚下埋葬父辈的骨殖,父辈的脚下埋葬着子辈,周遭空出一大片不耕种的土地,等待着按辈分排列的新的氏族内亲属渐次填充。
我故乡广袤厚重的黄土地上,到处遍布这这样以家族为单位的坟冢滩,几千年的农耕文明之内,这种埋葬和纪念方式成为大地上的一部分,人们接受自己的身体在逝去之后融入黄土内部,在被后代纪念多年后成为一抔黄土,如尘归尘,如土归土。对于老百姓而言,几乎没人会在坟墓前立下墓碑,除了各个家族的后人,没人知道那些看似相同的土包下埋着谁,世界大同得就如同造世之初。
这种对坟冢排序的方式主要依托的便是男性身份,也就是说,男性主导着整个坟墓排列的走向,比如,就我的家族而言,以祖父的逝去为基准,后人们请阴阳先生看风水,落下了家族的第一个坟墓,祖母逝世后便埋葬在祖父的旁边,同样没有墓碑。然而所有后人们都知道祖父的姓名——安福海,但没人知道祖母的官名(大名),她的存在于男性主导的家族中,更多地只是一个符号——一个母亲和祖母的象征,她没能在这个活了83年的世界上留下姓名。而这,与我故乡的大部分祖母相似。这使我不止一次地想从零星的回忆中、父辈的言语中寻找她的存在,勾勒她之于这个世界存在过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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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是贫寒人家出身,跟祖父结合以前她都是住在深山中的农家姑娘,我听父亲说过,祖母年轻的时候很漂亮,身材修长,三寸金莲的小脚,皮肤很白,眼睛有点接近欧洲人,是显得很深邃很忧郁的那种眸子。祖父家当时是落魄的富裕人家,遇上民国十几年来的战乱,从中原地区逃难躲进西北的大山之中,再也没有出山。

跟大户人家的小姐深居闺房不一样,那时候祖母需要在田间劳作,祖父是在闲游于山间的时候见到了祖母,并且决定娶了她。他是典型的强势的大男人,不顾他家里人的反对,央人去祖母家提亲,家境贫寒的祖母终究在祖父家人的白眼中走进了日益败落的祖父家。祖父家那时候已然告别他们当年的丰裕,然而他的家人多年来养成的傲慢、自私、冷漠的习性却无法改变,他同他的父母都称呼祖母“哎——”,这个语气词成了祖母姓名的代表,她的公公婆婆如此称呼她,她的丈夫也如此称呼她。直到十七岁后她的儿子们依次降生,她在这个家族中便多了一个称谓——“娘”,在村人们的称谓中,她则以我的大伯安尚德的名字为基础,被人们叫做“尚德他娘”或者“尚德妈”。

祖母一生生下了九个孩子,早夭了一名,是排行第六的一个男婴,当时正是六零年饥荒时期,孩子因为疾病与饥饿,死了,剩下的八个孩子全部存活,在那个年代其负担之重可想而知。祖母操劳一生,为七个儿子一个女儿付出了所有她能付出的精力,在她带大了八个孩子、并将他们几乎全部送出山里的时候,她还住在山里,一生从未出山,她从来不知道山外的世界是怎样,也不向往城里的生活,更不知道都市的概念,她极少看电视,不听收音机,她的一生被劳碌生活填满,一丝缝隙都未曾留下,她如同一颗长在山间的树,静静地生长、存活、长高、变老,她投下一片树荫,她的子孙可以在风雨中找到她,稍作休息,再离开。她从无抱怨。

祖父风流一生,他永远摆脱不了他骨子中的纨绔偏执甚至暴力的强烈男性色彩,他如同西北大地上的许多男性一样,在生气时会殴打自己的妻子,也会跟其他女人约会,他曾经在红色年代被定为反革命分子,也曾跟邻村的一位被枪毙的“烈士”是挚友,他血液中流淌着浩荡的炽热血液,他放浪形骸,放荡不羁,然而祖母还是与他过了一生,她慢慢等到祖父再也跑不动、闹不动,在他们过了古稀之年后,他们很少下地劳动,只是在一张炕上的两边,摆上坚硬的枕头,躺着聊聊天,说说旧事,操弄一些简单的食物,有时候祖父会坐在堂屋里弹三弦,祖母靠着枕头,听着祖父的三弦声,看着窗外,什么也不说。也是直到那时候,祖父对祖母的称呼依旧还是同年轻时一样,一声“哎——”就代表了祖母。

那时候她依旧如同水一样平静,如她一生如水的宁静状态一样。水,终究能消解许多东西,无论是石头,还是火,还是生活,甚至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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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一生迎接了各种各样的死亡,从自己的长辈开始,到自己的同辈,再到儿子、丈夫,甚至更年轻的孙辈。祖母到八十岁的时候,大她三岁的祖父也去世了。祖父去世的时候非常平静,他那时候身体也不太好,召集了还活着的几个儿子在他身边,他说要去上厕所,自己走进茅房,将身体这个皮囊清空,然后回到房间,躺下,给儿子们分配了他的财产,就去世了。

在祖父去世后,我的父辈们为他立了坟,旁边留着祖母的位子,这也意味着从我的祖父开始,这一脉姓安的家族将严格按照男子的身份,一辈辈地将坟冢整齐排列,形成安氏家族的男性为主导地位的族谱排序,女性在这排位过程中更多地体现的是其从属地位,类似她们隐忍一生的命运。如我的祖母一样,故乡太多的女性便是如此存在过又雷同地消失于这个世上,她们大都是文盲,并不知道三从四德的意义,然而她们的一生都在为类似这样的条框做了注解,年幼时听从父命,嫁人后以丈夫为中心,后来便是依靠儿子生活,再后来埋在丈夫旁边,多年后化成黄土一抔。

祖父去世后,祖母又孤独地生活了三年,她一个人睡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二叔和二婶每日为她做好三餐供养她的生活,父辈和孙辈在过年过节时会上山看望她,她每一回都在子辈孙辈面前嗫嚅着哭泣,过了坚韧隐忍的许多年光阴之后,老年的她异常孤独脆弱,从身体到灵魂都在迅速地瓦解着。直到三年后,她突然患了病,她胃里很突然地长出一个坚硬的拳头大的瘤,可以用手摸到,也能看见瘤子在祖母干瘪的肚皮上突兀地立起来,疼的时候祖母会哭泣着在炕上打滚,那时祖母已经83岁了,手术可行性并不好,父辈也不忍心让她承受太多的疼痛,只好靠打吗啡针来缓解疼痛。其实这是一种饮鸩止渴的方式,她的儿子们只想让母亲能在昏睡之中,暂时忘记被药物麻醉了的疼痛。

那颗坚硬的瘤子从祖母的身体中长出来,又用一种近似割裂的疼痛来折磨已经83岁的祖母,仿若一种肉身与肉身的不可调和的对峙与厮杀,只能以疼痛的方式来讲和,这疼痛让她一生平淡如水的光阴,在最后的岁月带着浓烈的悲伤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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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已经病入膏肓,有时候谁也不认识了,包括我的父亲和她的其他孩子们。父亲给我打来电话的时候,她已经处于弥留之际,在我赶回故乡之前,我去玉石店买了一串透亮的玉手镯,我那时只是想到,祖母一生从无戴过任何饰品,然而哪有不爱饰品的女人?她当然毫不例外,我只想让她再无太多遗憾。
我带着翠绿的手镯回到故乡的县城,再坐车进山,在一条非常深的山沟前停住,黄土高原上荒凉的山岗与苍凉的沟壑,那些在咸水沟边寻找食物的牲口,那些在地里忙碌的农人,吆喝牲口的声音出传出很远,他们在土地上,用原始时代就存在的耕种方式,种下一年年的口粮,种下生活的必须品,种下他们一生的忙碌却贫瘠的岁月。像尘土一样,从尘土中来,又落入更深处的尘土,化为尘土,长出植物,再成灰,再长出新的轮回。
我见到祖母时,父亲和他的姐姐正围着祖母,祖母又一次陷入昏迷之中,我忍不住流眼泪,上了炕为她套上翠色手镯,她醒过来,问我是谁,姑姑告诉她是静静,给她买了手镯,她看着手镯,欢喜起来,笑着说她喜欢。她当时已经非常瘦,手镯从她的手腕处,一直滑到咯吱窝处,她又将手镯滑在手腕处,端详着。很快,她指着她的隆起了瘤子的尾部,说她很疼,父亲从新买的一盒吗啡中取出一支,为她注射,她很快安然地睡着了。
我因为学校考试之类,很快赶回学校,那盒吗啡也只用到一半,祖母就去了。再也不需要止痛,不需要麻醉。父亲后来一直说,祖母去世的一瞬间,他立刻觉得他成了这世上的孤儿,没有了娘,没有依靠了。
5

祖母的一生我已经无从追问,我也至今不知道祖母的姓名,与她隔着七十多年光阴,完全无法探知她真实的苦痛与悲喜,然而在她去世后这些年,我会经常梦见她,有时候她衣衫褴褛哭泣着对我说她很冷,需要衣服,我会告知父亲,为她烧些纸钱;有时候又会梦见她问我要吃的东西……她在我梦境中出现的场合永远都是悲凉的,这使我觉得我有义务去纪念她,用我仅能凭借的文字去勾勒出她这尘土一生的绽放与凋零。

今年是她逝世后的第十一年,春天到来的时候,我的弟弟与家族中的众多男性去为祖辈们上坟,坟冢周围干枯的蒿草越发浓密,他们站在齐膝深的黄色蒿草之中,拍下一张合影,画面中除了亲戚家的两个幼女之外,剩下的两排人全部是家族特征异常明显的安氏男子——他们统统继承了与祖父相似的高个子、健壮的身板、眉目之间的粗犷……春天,他们为埋葬着逝者的每一个坟冢添上黄土,使得那些黄土的坟冢带着被纪念的意义。而这些矗立在荒草中的男性全部姓安,多年后会一个个填补在空地上,妻子埋在自己身侧,子辈在脚下。
祖父安福海旁边矮一点的那个坟冢便是祖母,终其一生,她也没能在这个世界上留下姓名。
安静,甘肃陇西人,文学硕士。有诗歌、散文、散文诗、小说、文学评论、摄影作品发表于《星星》、《诗选刊》、《天津日报》、《中国诗歌》、《华夏散文》、《散文诗》、《散文诗世界》、《文汇周刊》、《当代小说》、《爱人》、《天津文学》、《黄河诗报》、《闽声》等刊物,有作品入选《2010年中国诗歌精选》、《天津现当代诗选》、《新时期陇西文学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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