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双重门/卜布
双 重 门
卜 布
1
秦瑶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披着外套去看客厅的门。小区里隔三差五地有小偷光顾。秦瑶和姚堇住在小区靠里的三单元,二手房,顶楼,一百来平米的屋子里空荡荡的,说句话都感觉有回音。秦瑶带着姚堇刚搬来的时候,她就跑到楼下找了一个装修师傅,请他在外面加多了一道门,再焊上富实的铁栓,扎实地将一切挡在了门外。即便这样,秦瑶也不放心,还想着在客厅里面加第三道门,甚至自己画好了图纸,施工师傅来到家里,比划半天,觉得她的图纸根本不可能实施,第三道门的规划这才作罢。秦瑶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把两道门仔细地锁上,待到第二天白天屋里人醒了再去打开。以前都是秦瑶早起的,但这学期不一样了,姚堇上高中了。学校抓得紧,规定学生早上六点半就要到校。姚堇瞌睡大,闹钟响了又响,眼见得要迟到了,这才一骨碌爬起来,三下五除二抹把脸就背着书包要冲出门去。偏偏这门左一道右一道的,让她好没耐性,每次开门都弄出大动静,摔摔打打地,整栋楼都给震动啦。楼屋里就有人骂骂咧咧起来。秦瑶装做没有听进。
第一道实木的防盗门,紧关着。打开后去看第二道不锈钢铁门,也是锁着的。她的心松了下来。可马上又觉得哪里不对。姚堇!秦瑶刚松下来的心突然就提了起来,看一看紧锁的门,这才发现今天的早晨有些异常的安静。“姚堇快起来,你迟到了。”尖叫声撞到两层门上,又反弹回来,在空荡荡地客厅里蹿。
没有人答应她。跑到姚堇的卧室,没有人。
秦瑶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种森森的冷,从心尖尖上渗了出来。这种冷,直到她赶到学校里,站在教室外的走廊里,看到趴在课桌上的姚堇,也没有减轻半分。
姚堇趴在课桌上,许是感应到窗外的目光,她不自觉伸直了身子,一转头,看到了走廊里的秦瑶。在那一瞬间,她的脸色有些发白,但很快就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她所独有的无所谓表情。她冲出教室,站在秦瑶的对面,一脸的不耐,“你来干什么?”声音冷得像一把寒冰制造的匕首,刺得秦瑶心里有点疼。
她望了望四周的同学,压低声:“你跟我来,我们外面谈。”
谈,已经不止一次了。上次期中考试,姚堇的成绩在班上排了个37名。秦瑶把一张张收据摆在桌上,800元,1200元,2000元,3000元……都是姚堇上补习班的缴费凭证,长长短短,红的白的,满满地摆了一大桌。缴费凭证都摆完了,秦瑶再把那些画满了叉的考试试卷盖了上去。她问姚堇,“知道这是什么吗?”对立着的姚堇不讲话。脸歪在一边,眼角斜到天上去,不说话。这些收据,毁掉了她所有的双休日,偏偏秦瑶总是把这些收据作为一种武器。她当然也知道,为了这些收据,秦瑶的日子过得很辛苦,但那又怎么样了?她瘪着嘴吹了一口气,又不是她自己想要上补习班的。“你是不是打算就这样把自己毁了?”秦瑶盯着那些试卷,眼眶和试卷上的叉一样红。“不用你管。”姚堇从鼻孔里冷哼一声,转身就回了自己的房间,在回身关门的那一刹那,她看到秦瑶的脸上布满了泪痕,还有那不可掩饰的绝望与无可奈何。
秦瑶走在前面,小心地避开来往的行人。在操场边的墙根下,这才站定了下来。线性阳光透过树叶丛,射到她的侧脸上,颧骨和嘴角有两块瘀青。姚堇隔她几米远说:“什么事?”秦瑶沉默着,没有开口。这是秦瑶一贯的伎俩,想让沉默击退姚堇的心理防线,以往也的确奏效,沉默的压力让姚堇无限崩溃,但是现在明显失效了。姚堇朝天吹口气 :“没什么要说的吗?那我走了。”“昨天晚上你去哪里了?”眼见姚堇提脚要走,秦瑶在身后急急开口。
姚堇停下脚步,脸色变了变,没有出声。
秦瑶走到她前面:“去了什么地方?”
“不用你管。”姚堇的声音毫无起伏。操场里不断有人走来走去,一群头发染成橙红蓝绿色的男孩远远地对姚堇吹着口哨,姚堇一脚将脚下的石子踢了过去,男孩们哄的发出怪笑声。秦瑶气得嘴巴都在抖:“一个女孩子半夜三更跑出去,还彻夜不归,像话吗?都和什么人在一起?男的?女的?”
姚堇斜瞟了她一眼,甩出来的话硬得像一块块石头:“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不也是一样半夜三更跑出去吗?”
秦瑶的心被石头砸中,一时之间竟不觉得痛,半晌说不出话来,脸色白得像张纸。姚堇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像是两军对战决胜的将军,再不屑与她多废口舌,提腿就离开了。
秦瑶望着一步一步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姚堇,突然感觉,这个世界什么地方坍塌了。初秋的太阳,透过操场上还没有完全舒展树枝的梧桐树,斜斜地射在秦瑶的身上,一点也不暖和。秦瑶一直在想,昨晚真不应该出门的。
可是男人一个又一个电话打进来,他说,“秦瑶,你还让我等多久?再不见面我就要死了。”男人的声音像是一根线,穿进她的身体,又像是一把小刀,撬开她紧张而又期待的灵魂,身体里有什么地方融化了,化做一股热流,想要喷涌而出。她悄悄地起床,从柜子里拿出件红大衣,穿上,蹑手蹑脚地从卧室里出来到客厅。临出门前,她瞄了一下姚堇的卧房。门紧闭着,此时应该已经熟睡了。小心地扭动门把,像条鱼一样溜了出去。她很确定自己做这一系列动作都轻柔得不足以惊醒一个沉睡的人,除非,姚堇根本就没有睡着。或者说,她一直在窥视秦瑶的行踪。这个想法瞬间让秦瑶的心凉了半截,她不知道怎样去面对这样的姚堇。
秦瑶是怀了姚堇才结婚的。十六年前的那个冬天,雪下得很大,秦瑶穿一件红呢子大衣,经过老树林子。漫天的雪花铺满整个地面,她像一枝艳梅,美得不像话。喝多了酒的姚大鹏正好经过那里,瞅着四下无人,一把将她拉进了后树林……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酸甜的血腥味,钻心的疼痛从下面一直升到脑际。秦瑶眼睛哭肿了要去告姚大鹏。他跪在地上赌咒发誓:“我实在是太爱你了,你就嫁给我吧。”秦瑶不愿意,执意不放过姚大鹏,爸妈却拉住了她,你这一告,自己的名声往哪搁啊。这一迟疑,就是一个月有余,再接下来,秦瑶发现自己有了姚堇。于是姚大鹏再次跪在地上赌咒发誓求婚的时候,她同意了。结婚没几个月姚堇就出生了。生下来半晌没有出声,接生婆把她倒提起来,狠狠地在她屁股上打了好几巴掌,她才一声挨一声地嚎。秦瑶强撑着快要睡过去的身体,将她抱过来。说也奇怪,一到她的手里,姚堇就安静了下来。小脑袋拼命往她怀里钻。再后来,姚堇像一张膏药似的黏上了妈妈。一旦换了个人来,就哭得翻江倒海、天昏地暗。外婆对秦瑶说:“你等着看吧,这个丫头,十有八九是黏人的丫头。”秦瑶睁开眼,对上姚堇那双大眼睛:“黏就黏吧,以后我就和她相依为命了。”也许,相依为命从一开始,就意味着凄苦,孤独。姚大鹏发过的毒誓过两天就忘了,他依然游手好闲以赌博为生以喝酒为乐。最难挨的,是他每次喝完了酒就拖着她往房间里钻。熏人的酒气让秦瑶忍不住的恶心,身体如同一条干涸的河流,姚大鹏几次努力,终究不入其中。姚大鹏对着她一巴掌一巴掌扇:“你这个贱货,还想着哪个男人?”秦瑶咬紧牙关,两只牛一般大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脑子里是浮现了一个人的身影,年少时他们约定厮守终生。甚至在婚后有一次,那个人还来找过她,要带她走。秦瑶是想走的,可是一想起姚堇眼泪巴巴的脸,又心软了。
姚大鹏丢下她一个人南下打工去了。具体是南方哪里,去做什么事情,他从来都不会说,秦瑶也不问。她把心思全部放在姚堇身上。她还报了成人教育,找到了一份体面待遇还过得去的工作。在单位,她是才智过人的业务精干,却又比任何人都低调,所有苦活累活都抢着干。在所有人的眼里,她是一个优秀的员工,一个称职的妈妈。但她似乎永远紧巴巴的,就像头顶悬着一根弦,这根弦嗡嗡地弹着,从来不让她大大地喘口气儿。现在她已经不那么紧了。姚大鹏已经好几年没有出现过,她带着姚堇搬了家,离开了以前那些认识她的街坊,在这个小区重新安定下来。当她坐到完全没有姚大鹏的痕迹的新房里,她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放松。但她现在开始懊恼这种放松,秦瑶在心里想了一百遍,姚堇昨晚上她到底去哪了?
2
姚堇走到快要进教学楼的时候,下意识地转了下头。秦瑶还站在操场的角落,背景是一排刚栽不久枝叶还没有长全的树。
欧阳从后面追上来:“你妈说的是真的?你昨天真的一夜没有回家?”
“不然你以为她一大早好像天塌下来了是在演戏吗?”
“那你昨晚在哪里?和谁一起?”
“怎么?你也要查户口?”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其实你妈也挺可怜的。”
气氛瞬间冷到了极点,姚堇冷下脸,转过身看着他,“你管得太多了。”
……
姚堇越过欧阳,头也不回。她知道秦瑶还站在操场角落,她能想象她脸色是如病态似的苍白。那个憔悴而沉默的妇人,不说一句话,便奔流出来了她自己的委屈。有些人,天生就会演。秦瑶一出门她就知道了,或者说,她早就知道秦瑶要出门。这些日子的秦瑶明显与往日不同。梳妆台上,出现了从未出现过整套的润肤霜,甚至她的床头还摆放了一件红大衣,那些东西化为一条条小虫子,钻进姚堇的心里,直发毛。她知道,秦瑶其实很漂亮。许多年前,姚大鹏就对着那张漂亮的脸恶狠狠地威胁:“总有一天给弄花了。”姚堇不明白姚大鹏为什么不喜欢秦瑶长得漂亮。她听到爸爸打妈妈的声音,看过好多男人对秦瑶那种饱含内容的眼神,她也想妈妈如果不长这么漂亮就好了。秦瑶有意收敛着自己的漂亮,终年白色T恤配暗色西裤,一件灰色外套穿了好几年。除了许多年前那个男人出现的时候。她咬着牙,在门缝里看着秦瑶穿上了那件羊毛呢的滋润红大衣,还打开肤露擦了擦脸、手,还有脖子,那件红大衣衬着她晕红的脸,透露着一种隐秘的气息。秦瑶一出门,她抓起外套就跟了出去。接下来的情景是意料之中,又好像是意料之外。当她看到秦瑶约会的那个男人,她整个都懵了。竟然又是那个男人。
十岁的她举着满分成绩的试卷,一下课就跑回家。家门是紧闭的。她下楼去找,却看到秦瑶躲在墙角处,她的对面,站着这个男人。男人拉着秦瑶的手:“我都准备好了,你跟我走吧。”秦瑶一直哭,不说话。男人一把把秦瑶搂进怀里,神情激动。姚堇吓坏了,她紧紧贴着楼道的门后,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一幕,脑海里一直响着一个声音,秦瑶要走了,秦瑶不要她了。她一动不动地望着门外,看着男人为秦瑶擦泪,他叫她宝贝,恶心人的宝贝。姚堇的长大似乎就在一瞬间。回到家的秦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依然亲亲热热地叫她宝贝。姚堇一把扔掉手里拿着的书:“我已经长大了,你能不能不要那样幼稚地叫。”她一脸地厌恶,吓得秦瑶差点打翻手里端着的银耳汤。她独自一个人睡在靠边的房间里,无尽的黑包围了她,两只眼睛牢牢地盯着天花板,天花板发出慑人心魄的寒光,死死的盯着她。她开始变得不爱读书,不交作业,老师让她写作文,作文题目是《我的妈妈》,她说我没有妈妈。她整日里瞒天过海地说谎,无事生非地找茬。她嚣张跋扈,张口他妈的,闭口他妈的。她没有朋友,除了一起长大的欧阳……秦瑶拿她没有办法,只有给她不断找事做,布置任务,上一个又一个补习班。
男人再也没有来过。
姚堇有时安慰自己,说不定那只是来找秦瑶有什么事的,又或者他们只是计划一起去做别的事情。可现在显然已经证据确凿了。可是她又能怎么样了?眼睁睁看着秦瑶和那个男人手牵手地走进公园里,坐在亭子的长廊上。眼睁睁看着她投进他的怀抱,看着他们两个的头越来越近,后来黏在一起。她很担心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十六岁的她感觉到可耻,畏惧,还有一种原始的生猛。姚堇的脸烫得不像话,整个世界都如着了火一般,烧得人都要疯了。直到他们拉开距离,一起经过姚堇藏匿的草丛离开公园。她口渴极了。经过街边夜宵摊的时候,她鬼使神差地买了一支啤酒,易拉罐的那种。冰凉的啤酒在胃里不断发酵,有火要从喉咙里冲出来,她走进了一间网吧,要了一台电脑,玩那种男孩子们经常玩的暴力网游,在游戏里,她杀了一个又一个人。
上课铃响,英语老师夹着教案走了进来,班长喊起立,英语老师并不纯正的教读,和同样不纯正的跟读声,姚堇充耳未闻。宽宽的英语教科书盖在头上,隔出另外一个世界。昨晚熬了一夜,她实在是撑不住了。
一个纸团扔在她的身上,她扯下教科书一转头,看到欧阳挤眉弄眼的脸。“干嘛?”她问,一转头,却看见英语老师站在她面前,皱起眉头:“姚堇,你站起来。”
姚堇两手往课桌上一撑,歪歪斜斜地站起来。
“你怎么啦?”
“不舒服。”
“哪里不舒服?”
“例假。”
“我记得你上个星期刚来。”
“你不知道有月经不调这个病吗?”
教室里哄然大笑,英语老师的脸都红了。她不脸红。
这一天,姚堇完全没有听课。她握着笔,一圈一圈在课本上画圈圈。今天晚上她要怎样面对秦瑶呢?早上的交锋显然是她占了上风,她看见秦瑶的眼泪都快掉出来了,可是接下来会怎么样呢?姚堇心里没底。下课铃响了,她慢吞吞地走在校园里,磨蹭到了最后,她看到秦瑶已经站在学校的大门口了,她想逃走,秦瑶却在叫她的名字,她假装没有听进,步子反而越来越快了。
楼道间的灯老早就坏掉了,一直也没有人来修。狭窄的空间安静得有点瘆人。她摸黑走到五楼,用包里的钥匙开门。走进去,脱了鞋,把门重重地关上了。她听到秦瑶在外面敲:“姚堇你出来,我们谈谈。”她不应声。秦瑶还在敲门:“你听到了吗,我说你出来咱们好好谈谈。”她干脆把厚厚的被子蒙住脑袋和身子。
门,风一般卷开了。再下一秒,她身上的被子突然被掀开。姚堇翻身而起,站在面前的身影高过了秦瑶:“你干嘛?”
秦瑶说:“咱俩谈谈。”
“我不想跟你谈。”
“必须谈。”
……
“你昨晚去哪了?”
“你管不着。”
“我是你妈。”
“你配吗?”
“……”
3
秦瑶没有想到姚堇说出这样的话。她的姚堇,会说自己不配当她的妈妈。可秦瑶一开始,就把姚堇当自己生命的全部意义,这一点让那男人很是不解,当初死活不肯嫁给姚大鹏,如今又是死活不肯离婚。“你还年轻,没有必要守着这样一个人。”他的声音在幽暗天光里断断续续。那些语言似乎飘浮在空气中,流动着,漫溢着,窜入她的心里。秦瑶还没有出月子,姚大鹏就逼着她“那个”,她不从,他就开始打她。他一手卡住秦瑶脖颈,迫她跪了下来,另外一手像柄芭蕉扇,一下一下对她脸上甩,他还腾了一只脚,往她身上踹。她左右扭摆,甩他不脱,便闭了眼,抿了嘴,身体蜷缩起来。他见她不肯落泪求饶,愈发恼怒,直打得她身体松软了,才罢手。她是真的想离。可是姚大鹏太知道她的软肋,他说:“离了你别想再见到姚堇。”姚堇这个小尾巴。从出生的那一天开始就黏上了妈妈,会走路了,也不像其他会走路的孩子,兴奋得到处跑。她总是抱着妈妈的腿,要么就牵着妈妈的衣角。即使被什么情景吸引住了,也是走几步就回头看一眼妈妈,生怕自己走远了就看不见妈妈,生怕妈妈在她走开时趁机溜掉。秦瑶走到哪儿,姚堇就跟到哪儿,轰不走,撵不走,哄不走,打不走。姚堇是缠在秦瑶身上的藤蔓。秦瑶就这样被姚堇死死地缠住了。秦瑶把所有的念头都赶跑了。她把她以后的日子和姚堇绑在了一起。可是什么时候起,姚堇已经不需要她了,现在她还说,自己不配做她的妈妈。秦瑶记不得是怎么样回到自己房里的,她躺在床上,盯着头顶的天花板,整整盯了一个晚上。
当清晨的阳光穿透窗帘的缝隙间射进来的时候,秦瑶想通了:姚堇现在还小,不懂事是可以理解的。自己作为她的妈妈,绝对不可以对她放手。从今以后,她要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姚堇身上,她要让姚堇知道,她配做一个妈妈。想通了的秦瑶从床上爬起来,轻轻地出了卧室。屋子里很静,姚堇已经去学校了。她去洗漱间洗了把脸,开始制定一个详细的计划。计划的第一个决策就是,从现在开始,她每天要接送姚堇上下学。她知道,这个决定并不讨姚堇喜欢,但以后她会明白那都是为了她好。通过昨天一晚上的思考,秦瑶已经意识到姚堇到了叛逆期,如果不管紧一点,是很容易出问题的。她下定决定排除万难也要把姚堇拉回正道,她不渴望速胜,也不担心自己受委屈,她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晚饭时间刚过,她就到了学校门口。高中生是八点钟下晚自习,也就是说距离放学的时间还有将近两个小时。她站在校园大门的门卫室附近,所有的学生进出都要经过这里,她不信姚堇能飞出去。保卫处的大叔狐疑地看了她好几次,她都毫无畏惧地迎了上去。经过一天的心理备战,此刻的她像穿了厚厚的铠甲。
天空又下雨了,她站在雨中没有动。她看到随欧阳小心翼翼、躲躲闪闪走出校门的姚堇,她一把冲了上去,递过去一把雨伞。但姚堇对她视若未见,大步流星地从她面前走过了。秦瑶也不恼,跟在后面走,也不近,就是那么两三米的距离,不紧不慢地跟着。姚堇跑了起来,把书包顶在头上,两边的胳肢窝夹得很紧,秦瑶也跑,不达目的不放松的跑,这样一来,就有了两个女人在街上奔跑的画面,像是竞赛,更像是博弈。姚堇停了下来,她不想让人看笑话。
秦瑶取得了第一战役的胜利。
姚堇每天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这让秦瑶很是安心,她想着要开始实施第二个计划了。其实这也算不上是这次新增的计划,补课是一直在进行的,只不过这次她要实施得更彻底些,她决定亲自陪着她姚堇去补课。她特意去单位请了假,这让单位领导很是惊讶。作为一个业务精干,尤其是无计酬劳的那种,评优的时候可以没有她,平时做事可不能少。领导颇为婉转地表达了她的重要性,最后表示这一段时期尽量在下班以后不给她安排工作。这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领导意味深长地告诉她,年底评优马上要开始了,他对她是很看好的。秦瑶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个折中意见,她不能跟领导撕破脸。好在姚堇白天都在学校上课,计划实施主要部分在晚上。下班时间到了以后她果断地中断了手中进行的工作,一路小奔回到家里,她已经计算过了,她到家的时间将近下午六点,做好饭是七点,姚堇下课的时间是八点,这中间除去半小时步行去学校接姚堇,还有半小时时间可以跟老师探讨一下怎么样安排姚堇的补习课程。姚堇的补课时间她也安排好了,八点下课,打车去培训班十分钟左右,从八点二十开始补课到十一点二十下课,正好三小时。吃饭时间就不用单算了,她早就买好了保温盒。从家里带饭到学校,在打车去培训班的时间吃,这样两不误。她对自己的盘算很是满意。相信经过这一个学期的强化训练,姚堇的成绩会赶上来不少。成绩好了,什么都好了。一个成绩好的学生是不会叛逆的。她一直相信这个道理。
高中是个拼命的时期。老师、家长从一开始就灌输了一个理论:“你不吃学习的苦,就得吃生活的苦。”一跨入高一,课程无论从科目还是难度,都有飞跃式的变化,数语外物化难度的陡然提升,当年“不用学”的“副科”如今也是主旋律,课堂容量瞬间增大数倍,上课时间变长,作业量显剧增加。这对于高一生来说本身就是个“噩梦”,是一道很有难度的“坎儿”。而脱离了“九年义务教育”的保护,频繁的排名和考试,各科老师给的学科危机,都让每一个高一学子怀疑人生。姚堇本身就是个聪明的孩子,看着是勉强把成绩爬到了半中间,其实她一点儿都不费力。腾出了点儿精力勉强把学习成绩挂在中游,是不想在同学中间太没面子,也是让秦瑶不至于给自己报太多补习班。她没有想到秦瑶会变本加厉。站在马路上,她对着秦瑶咆哮:“要补你去补。”秦瑶是不惧咆哮的,经过前面两次的正面交锋,她已经总结了经验,不动怒,不争执,不退却。她就那样站在姚堇前面,出租车就在旁边等着,从学校里涌出来的学生越来越多了,她不为所动。姚堇想走,她拦住。姚堇想绕过去,她的动作更快。姚堇叫:“你到底想怎么样?”她在心里笑了,姚堇到底是个孩子,她又赢了。
秦瑶没有想到,她胜利的喜悦如此之短暂。她更加没有想到,在自己的严加看管之下,姚堇竟然出逃了。这天她如往常一般飞快地从单位跑到市场买了菜,飞快地跑到家里做了饭食。她买的是最好的排骨,高中生需要补充营养,她一周会做七种菜式,每一种菜式都是按照书上搭配的营养标准。当然这样下来,每天的生活费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秦瑶一点也不心疼。姚堇是她精心培育的潜力股。为了这支股,她已经赌上了全部。她把排骨剁成大约6厘米的段,拌入肉粉、精盐、味道、姜片、还有香葱,放到蒸笼里蒸熟,再坐锅,留油,下入泡椒末、泡仔姜、大蒜,待煸炒到蚝香味溢出,再下入高汤、生抽酱油、味精,把排骨从蒸笼里拿出下了进去,煮到8分钟就可以勾芡装盘了……手机响了,她犹豫着要不要去接,单位领导这几天又开始明里暗里地给她布置加班任务了。但手机铃声很执着,一首歇了一首又响起来。她放下手里的锅铲,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刚一接通就听到了班主任沈老师的声音。沈老师有哮喘病,嗓音里夹杂着极其含混的气息,呼噜呼噜的。他在手机里讲:“姚堇妈妈,姚堇不在学校,她回家了吗?”秦瑶听了第二遍才听懂。姚堇没有在学校上课,也没有跟老师请假,直接就出学校了。姚堇也没有回家,她去哪里了?秦瑶嗅到了危机的气味。
她啪一下关了火,去学校,去找老师,去找警察,去找姚堇最好的朋友欧阳。整个过程她表现得很冷静,事实证明她越是在危急关头越冷静,这在她前两次受挫后迅速调整状态是可以看出的。可是当秦瑶听得欧阳说姚堇竟然是为了逃开自己离家出走的,她无法冷静了。这比她第一次听到姚堇冲她喊“你不配”的时候更难受。她的心越来越沉,往一个黑洞一直掉一直掉,掉到洞底就变成火,这把火在她风尘仆仆赶到A市见到姚堇的那一刹那,终于喷的一下爆发了。
4
姚堇离家出走了。她原本是计划和欧阳一起出走的。他们原本约好在第二天下午的体育课,趁着没有人注意偷偷离开学校。但没有想到第二天欧阳竟然请假,连学都不上了。这个胆小鬼!姚堇在心里不停地咒骂着欧阳,一咬牙自己一个人走了。
但她似乎把离家出走想得美好了一些。从下午两点,她就处在一个很不好的状态。先是偷溜出学校的时候,为了怕保卫处大叔发现,她找到了靠近厕所的一面矮墙,先是用碎砖叠起来踩着爬了上去,但是下来的时候就为难了,她蹲在两米高的围墙上,眼睛一闭,跳了下去,果不其然,脚给扭到了,好在没有什么大碍。接下来的事就更狗血了,刚出学校到街上,就碰到了学校的死对头狗子。辍学肄业的他开一辆半旧的小四轮,嘴里叼了个槟榔壳:“这不是姚大小姐吗?不上学往哪去?”“滚开。”“别这么不客气啊,咱们一起玩玩。”小四轮开了车门,腆着个脸过来,伸手就要摸姚堇的脸,姚堇吓得像只青蛙一样扑腾走了。接下来的困难是一茬接着一茬,先是去车站打票时没带身份证,售票员死活不给她票。说尽好话好不容易上了车,却又遇上路上塞车,到A市时已经是晚上了。站在陌生的街头,虽然鳞次栉比间繁盛的霓虹,将城市如海市蜃楼一般勾勒出来,她却是两眼发黑。她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说实话那一瞬间她有一丝丝的后悔,她甚至有些想念秦瑶做的红烧排骨。但箭已离弦,她也没有回头路了。草草在路边摊吃了一碗酸辣粉,心想找家小宾馆住下再说,谁知小宾馆入住竟然也要身份证登记。任她苦苦哀求,那老板娘却死活不卖帐,一双眼睛对自己上下瞅好像审查逃狱犯。在见到秦瑶带着民警出现的时候,她其实是松了一口气的。但她没有想到,秦瑶会不由分说当众给自己一耳光。
空气是凝固的。姚堇捂着脸望着秦瑶,突然撒出脚丫子就往外面跑,秦瑶没有想到她现在还敢跑,她笔挺挺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倒是门口的民警一把就扯住了姚堇:“跑什么跑,回去。”
回到家已经是转晨一点多了。一路上,秦瑶再没有说过一句话,她甚至没有再看姚堇一眼。她只是警惕地牢牢地盯着姚堇,一双眼睛像两个大大的黑窟窿。民警简单地教育了姚堇几句,就告辞走了。屋子里突然陷入了寂静中。姚堇一直在客厅里,斜斜地站着。秦瑶关上了第一道门。又关上了第二道门。秦瑶说:“跪下。”
姚堇跪下了。
墙上的石英钟不停地往前赶,走字声在空气中互相撞击,一个赶着一个。姚堇的腿有些麻,她稍稍弯了一下腰。秦瑶一个衣架就砸了过来。姚堇只能再次挺直了站好。她知道秦瑶这次是真怒了。发怒的秦瑶是谁也惹不起的。秦瑶发怒只有三次。第一次,姚大鹏赌博输了钱,回来索要无果,恼羞成怒殴打秦瑶,结果不小心手里的鞋拔子砸到了旁边的姚堇身上。秦瑶疯一般冲了上去,对着姚大鹏又咬又叫,像一只发狂的母犬,那股子狠劲楞是让姚大鹏没顾上穿鞋光着脚丫子逃了出去。那是第一次,她反抗姚大鹏并且反抗成功。还有一次,她和小区里一男孩吵起来了,原因是那孩子冤枉她偷了他的小恐龙。本来小孩子吵吵也就算了,偏偏男孩妈妈在旁边帮腔,惹得小姚堇伤心害怕得不行。秦瑶一去一问,简单问了几句,也不多话,直接就给报了警。这都不算奇葩的,最让姚堇记忆深刻的,是那次她随秦瑶去市场买菜,一个中年大叔摸了姚堇一把。8岁的她只觉得那个大叔好奇怪,让她好不舒服。而一旁发现了的秦瑶竟然操起旁边猪肉摊卖肉的杀猪刀,扑上去非要将那中年大叔给杀了。总之,秦瑶发起怒来,是很可怕的。姚堇不敢跟发怒的秦瑶对抗。她坚持着挺直腰,小腿贴平地面,跪得笔直。她听到了自己肚子在叫,她的身体投降了,再跪下去她觉得整个人就要报废了。
她开口了:“我错了。”
“错哪了?”
“我不该逃课。”
“为什么逃课?”
“不想上课。”
“为什么不想上课。”
“不想上就是不想上。”姚堇又倔了起来了。说声迟那时快,又一个衣架砸了过来,姚堇往旁边一闪,衣架砸在地板上,“啪”的一声脆响。
秦瑶又问:“还错哪了?”
“不应该离家出走。”
她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眼睛喷火:“是我对你不够好吗?是你想要的没有给你吗?为了你,我每天拼死拼活地加班,别人不干的我都干,为了你,我低声下四去求人。”她越说越委屈,压制在心里的委屈喷涌而出,终于止不住了。她拾起掉在地上的衣架,一下一下地打在姚堇身上:“为什么,为什么,你说为什么?”
姚堇叫了起来。声音在密闭的空间里打转。那是求饶,是告解,像一只频临死亡的羔羊。然而秦瑶已经听不进了,她已经失去了理智,手里的衣架像触动了开关一样自动地跳来跳去,姚堇的脸上,身上已经是红了紫了的啊。她跳了起来,对着秦瑶放肆咆哮:“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因为你,你让我恶心,我一刻也不能和你生活在一起。”
如同一场正在上演的闹剧突然被按下了停止键,秦瑶举着衣架的手还停在半空。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似乎听到了什么又好像没有听到,她问姚堇:“你说什么?”
“我说你让我恶心,我讨厌你,我要和你断绝关系。”
秦瑶笔挺挺地倒了下去。
五分钟,十分钟……她一直也没有醒来。
这让姚堇慢慢地有点慌。她让她快点起来,让她不要装疯卖傻,说她就算死了也是恶心她,也要与她断绝关系。但秦瑶似乎已经听不进姚堇说话。
姚堇哭了起来,她害怕了。她把秦瑶拖到沙发上,给她倒来了水,摇着她的身体,她叫道:“妈妈,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