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云:云间之龙的济民情
余嘉
陆云死得非常惨烈,也非常壮烈。因为他的哥哥陆机受人诬陷,被灭三族,陆云是和他的兄弟一起赴死的,他们在刀斧之下互相遥望,却不能彼此拯救,怎一个“惨”字了得。
而他们兄弟被害之后,史书说:“士卒痛之,莫不流涕,天下咸伤之。”一位名叫孙拯的部下,宁可父子五人被严刑拷打,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也始终不肯诬陷,面对拷打者“二陆之痛,谁不知枉,君何不爱身”的劝说,仰天而言说,陆机、陆云兄弟,是天下的奇士,我在他们危难的时候,不能去救助他们,如果在他们死后还要诬陷他们,我当如何面对自己?陆云的死讯传到吴地之后,吴都北郊今相城一带的百姓,还自发为他建了衣冠冢以纪念。让部下奋不顾身、让百姓如此尊敬,又岂是一个“壮”字可概括。
东吴二十年旧臣
陆云(262-303),字士龙,是吴郡华亭(今上海松江)人。他曾在和荀隐初次见面自我介绍时,自称“云间(今上海所在地区的别称)陆士龙”,荀隐则应答说,我是“日下荀鸣鹤”。荀隐字鸣鹤,日下指洛阳,真是一副绝妙的人名对联。
陆云当得上“云间之龙”,因为他出身显赫,又少年成名。他是吴国丞相陆逊之孙,名将陆抗之子,五岁就能读《论语》《诗经》,六岁就能写文章,虽然文章不如他的兄长陆机,但持论方面则比其兄更胜一筹,兄弟二人并称“二陆”。陆云年幼时,吴国尚书闵鸿见过他,一见惊异,说:“这个小孩若不是龙驹,也当是凤雏。”年仅16岁时,陆云便被推举为贤良。不久,又以公府掾的身份担任了太子舍人,然后出京补了浚仪县令。
浚仪县治所在今天的河南开封,是都会要冲,鱼龙混杂,实在难以治理。陆云到任后严谨从事,把全县治理得服服帖帖,下属不敢欺骗他,商贩们也不敢欺行霸市、哄抬物价。当时,发生了一桩离奇命案,可是没有足够的证据。陆云派人去拘捕了死者的妻子,却只关押不审问,十多天后又什么都不说就把她放出去了。死者的妻子虽不明所以,但感觉自己逃过一劫。陆云暗地里让人跟在后面,并嘱咐跟随的人说:“她离开不出十里,如有男子等在一边,等着和她说话,便把他们捆缚来见我。”果然,不到十里的地方,一个男人出现了。跟踪的人一跃而出,把死者的妻子连着那个男人又一起抓了回来。稍一审问,这人就服了罪,真所谓“县令大人料事如神,杀人恶魔自投罗网”,于是一县称颂他的神明。这件事传得太响,陆云得到的赞誉太多,结果郡守大为忌妒,多次刻意找碴去呵斥指责陆云。陆云这样出身的人,又年少成名,哪里愿意受这样的窝囊气,干脆就辞官不干了。但是百姓感念他,纷纷自发绘了他的像,让他与县里的灶神一起享受日常的祭祀。
还是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陆云就名动三吴。还有件更神的事情,在《世说新语·自新》中有记载。说猛士周处因好勇斗狠,被当地百姓归为“三害”之一。周处很惭愧,找到了陆云,向他请教做人的道理。他说:我很想重新做人,可惜年岁很大,来不及了,我恐怕难有成就了吧?陆云却真诚地说:“古人认为,朝闻道,夕死‘可矣’,何况你正值壮年呢?况且,一个人只怕不能立定志向,又何必担忧美名得不到显扬?”周处听后幡然悔悟,立志改过,奋发向上,既磨砺文才,又讲究仁义刚烈的志气,注意自我克制。一年后,周处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东吴和西晋都做到很高的官职。吴灭时,陆云刚刚十八岁,也就是说在和周处谈话时,陆云只有十来岁,而周处已经三十多了。小小少年,能令三旬莽夫立志,陆云的学识见地不可谓不深啊。
但实际上,陆云的生活远不如他显示出的才华那样积极动人,反而是始终夹杂着晦暗的色彩。
陆云和他的哥哥陆机的命运紧密相连,不仅在名头上并称“二陆”,在生活上也常相依伴。261年,陆机出生;262年,陆云出生;264年,东吴孙皓即位;275年,二陆的父亲陆抗亡故,不久,伯父陆凯被流徙;280年,晋灭吴,国亡;289年,“二陆入洛”。
按照鲁迅先生的评价,孙皓是“特等的暴君”。大臣王蕃性格耿直、清正雅亮,并且于国有大功,可是孙皓不喜欢他,就借口王蕃在宴席上装醉,对自己大不敬,当场将其斩杀,还把他的头当球一样扔来扔去地玩。这样一个暴虐的人,却又在出行游玩的时候,一听说士兵要倒戈造反,就吓得屁滚尿流逃回了宫中。陆云从牙牙学语到十八九岁,近二十年青葱的少年时代,就在这样一个残暴昏聩之人的统治下度过,陆氏整个家族都被这个人“按在地上肆意摩擦”。
可以想见,年幼的陆云生活在怎样一种氛围下。虽然祖父陆逊有赫赫战功,父亲陆抗也领兵抗晋,伯父陆凯也是东吴重臣,但是陆抗一死,孙皓就流徙了陆凯一家。《世说新语》中有这么一段记录:孙皓问陆凯:“你们陆氏宗族,在朝做官的有多少人?”陆凯说:“有两个丞相、五位列侯,还有十多名将军。”孙皓感叹了两个字:“盛矣!”
“盛矣”二字,可能是由衷的感叹,更可能是暗下的决心。总之,陆云14岁那年,父亲没了,伯父死了,曾经的三世功勋,在君主疑心猜忌的刀光剑影中风流云散。
再过六年,晋灭吴,家已破,国又亡。二十年东吴旧臣的人生经历给陆云造成的创伤还没有愈合,就又变成了亡国遗孤。他们选择退居旧里,回到故乡华亭闭门勤学,俯首案头,大约前后有十年的时光。对于他们来说,兄弟相依,故乡可亲,应该是在那个残破的人世间最深的抚慰与寄托。
西晋二十年新恨
晋灭吴后,为巩固统治采取了一系列政策,其中包括征召东吴旧臣以笼络人心。不得已,晋太康末年(289),二陆告别潜心读书治学了十年的故乡华亭,风尘仆仆来到晋国都城洛阳。
当时,洛阳真不是个好去处,政局动荡、权利频频变更,各方势力“你方唱罢我登场”,人人都是局中人,以至于还“创造”了晋惠帝的第二任皇后羊献容被各方势力当作棋子,六次被立后、五次被废黜的“记录”。还有顾荣,也来自“朱文、张武、顾忠、陆厚”的吴地四大家族,在齐王司马冏当权时被召用,却觉大祸临头,整天让自己醉酒,直至设法转了岗位才不再喝酒。有人无意中问他,你怎么现在不喝醉了?一句话吓得顾荣又赶紧恢复了喝酒。还有张翰“莼羹鲈脍”的知机而退,同样发生在这个时期。
身在其中,陆氏兄弟要面对的问题不是如何显达,而是怎样安身。何况,洛阳当地的文人权贵对他们天生就有着胜利者的优越感。
他们到了洛阳之后,洛阳为之轰动,在他们之前,西晋文人中有“三张”并称,分别是张载、张协与张亢。他们来后,就有了个说法,“‘二陆’入京,‘三张’减价”。是恭维,也可能是挑战,还可能是挑唆。
西晋重臣张华很看重二陆,当陆机、陆云去拜访他的时候,他高兴地说:“伐吴之役,利获二俊。”并亲自把兄弟二人引荐进了北方的世族高门权贵圈。
可权贵们眼睛都长得比较高。兄弟二人去拜见太原士人王济,对方指着面前的羊酪问:“你家乡有什么比得上这美食?”陆机答:“千里莼羹,未下盐豉。”意思是说,我的家乡有浩荡的湖水,水中长满莼菜,用这莼菜做的羹汤,不用放盐,就已经美味无比了。态度不卑不亢,但被轻视的苦楚只能吞下。
兄弟俩再去见刘道真。刘道真问:东吴有一种长柄葫芦,你带来种子没有?颇有“求田问舍”的味道。陆家兄弟出得门来,面面相觑,难掩失望之情。
再有一次去聚谈,卢志当众问陆机:“陆逊、陆抗是君何物?”也有一个版本是“陆逊、陆抗于君近远”,总之都是直呼了对方先人姓名。陆机当场回敬:“如卿于卢毓、卢珽。”也直呼了卢志的祖父和父亲。这是涉及先人了,侮辱更加直接,陆机的对抗也更加激烈。
陆云看起来则柔和一些。据记载,陆云是有“笑疾”的,也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大笑的毛病。有一次,陆云见到张华所戴帽子的绑绳跟着说话的动作一动一动的,就笑得发抽,不能自已。还有一次,陆云穿着孝服上船,一不留神瞥见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又大笑起来,笑得掉进了水里。第一次拜见张华,陆机独往,陆云没去。
如今说来都是趣事,桩桩都属于机锋巧对,细想来,才发觉件件都是“二陆”当年的举步维艰。所以鲁迅先生慨叹说:“二陆入晋,北方人士在欢欣之中,分明带着轻薄。”
永康元年(300),赵王司马伦逼着晋惠帝禅位,然后在次年正月称帝。这让齐王、成都王和常山王非常不满,于是三王联合起兵声讨。联军攻进洛阳,赵王自杀,晋惠帝得以复位。就在这年,成都王司马颖看中了陆云的才干,上表推荐他为清河(郡治在今河北清河)内史。
永宁二年(302),大权在握的齐王司马冏独专朝政,成都王司马颖又不满了,联合河间王一起出兵讨伐。陆云是将门之后,司马颖就任命他为前锋都督,陆云领兵刚刚出发,还没到洛阳,司马冏已被长沙王司马乂杀了。陆云因军功被晋升为大将军右司马,只是这个军功来得有点莫名其妙。
太安二年(303),皇族再次发生权力之争,成都王、河间王起兵反长沙王。成都王司马颖派陆机统兵二十余万进攻洛阳,陆机是吴人,而他所率将领都是北人,以正统自居,根本不愿听陆机的指挥,陆机独木难支,兵败建春门(洛阳东门)。这时,与陆机有私怨的宦官孟玖趁机向司马颖进谗言,诬陷陆机暗通长沙王。司马颖大怒,下令灭了陆机三族,陆机、陆云,还有他们的一个弟弟陆耽,一起遇害了。
十年亡国回乡读书,十年西晋挣扎求生,陆云这二十年的人生真谈不上多美妙,幸好,还有兄弟相依,幸好,还有百姓的口碑。
吴人千年的感恩
长沙王司马乂当权的时候,每遇大事总要受成都王司马颖的掣肘,无他,实在是司马颖兵多将广,实力更强。然而“实力强”这件事,不是仅靠兵多就能实现的,“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没有基本的物质,谁也打不起仗。当时,天下连年大乱,人口锐减、田地抛荒严重,军粮的征集非常困难,司马颖便广派人手去各地征粮。陆云当时是右司马,被派往吴都督粮。
吴郡鱼米之乡向来富庶,可是在魏晋那个特殊的时期,情况一样很糟糕。一来,那几年连遭自然灾害,收成很不好;二来,有石冰率领的流民军进攻吴郡,在城郊的西部和北部都打过仗。天灾人祸相继,农民能活着已经很不容易,哪里还能交得出余粮?
陆云督粮来到今苏州城北部的湘城镇、太平一带,发现当地十分困苦,青壮年大多逃亡,留下的老弱妇孺都在死亡线上苦苦挣扎,饥饿已是常态,而死亡随时会到来。陆云本就是吴郡人,看到故乡如此凄惨,便动了恻隐之心,不但没有强收粮食,反而把好不容易征集来的军粮拿出来赈灾,救活了不少人。
不久,陆机被诬,陆氏灭族,陆云也没有逃过劫难。
吴地人原本便感念陆云的恩德,听闻陆云的死讯后,又疑心陆云的遇害与他私放军粮赈灾有关,更加痛心不已,因此便在长洲益地乡厚生里(今湘城镇)为陆云立庙,庙名“内史祠堂”,春秋祭祀。又把流经镇上的一条塘河改名为“济民塘”,将跨塘的桥命名为“济民桥”,以提醒后人,永志不忘。
明代时,祠堂重修,文学家徐有贞写了碑记,曰:“陆云虽死一身能救万民,民感其德,名其塘曰济民,以衣冠葬阳城湖之滨,人呼为陆墓村。立祠于相城市中,至今民祀之不替。”这个“陆墓”(不是得名于陆贽的今陆慕镇)是陆云的衣冠冢,今已不存,但相城人对他的感佩纪念之情却一直留存,在今天的苏州市相城区,纪念陆云的神庙仍在,有专人看护,香火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