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英聊金庸（36）：不知情为何物的李莫愁
高英聊金庸（36）：不知情为何物的李莫愁
文/高英
在金庸小说《神雕侠侣》中，赤练仙子李莫愁是个令人过目不忘的大魔头，她除了心狠手辣之外，还总是曲不离口，时不时唱出可以引发世人共鸣的词句：“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李莫愁之所以爱唱这首曲子，自有缘故，那就是她在年轻的时候曾经爱过一个男人，让她一生沦陷，再也没有放下情丝的纠缠。
李莫愁的爱情故事属于“所爱之人结婚了，新娘却不是自己”的失恋类型。在《神雕侠侣》一书中，作者并没有详细描写这个爱情故事，只在开篇第一回中便写了因爱生恨的李莫愁到陆家庄寻仇并血洗陆家庄的过程。那么，李莫愁和她所爱的陆展元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陆展元到底爱没爱过李莫愁？
根据书中的线索，李莫愁当年与陆展元相遇后，应该有过一段恋情。因此，李莫愁并非单恋。这从何得知？答案就在那条红花绿叶锦帕上面。陆家庄中只有陆无双和其姨表姐程英活了下来，是因为她们身上都有半条红花绿叶锦帕。这条锦帕之所以能让李莫愁手下留情，只因它是当年李莫愁送给陆展元的定情之物，“红花是大理国最著名的曼陀罗花，李莫愁比作自己，‘绿’‘陆’音同，绿叶就是比作她心爱的陆郎了，取义于‘红花绿叶，相偎相倚’。”
既然陆展元接受了李莫愁作为定情物的锦帕，还一直带在身边，就意味着当初陆展元也爱过李莫愁。后来，不知道是因为时日久了陆展元发现了李莫愁不可爱的个性，还是因为出于喜新厌旧的心理又爱上了武三通的义女何沅君？总之，陆展元最终选择了娶何沅君为妻，对李莫愁确实有“始乱终弃”之嫌，只不过，这里的“乱”，只是乱了李莫愁的心而非李莫愁的身，胳膊上的守宫砂一直在证明着李莫愁到死都是处女之身。
应该说，李莫愁把陆展元当成了托付终身至死不渝的人，非他不嫁；陆展元却只是把李莫愁当成了一个恋爱过客，觉得不适合自己就放弃了，另娶他人。谈恋爱本该两情相悦，当爱已成往事，尤其是另一方已经移情别恋的时候，最好还是接受现实，及时放手，强留一个不再真心爱自己的人，毫无意义可言。
然而，就是到了今天，人间仍不乏李莫愁这样放不下的失恋之人。对于一个全心去爱的人，自己深陷情网之中始终一往情深而对方却抽身离去另有所爱，显然是一个巨大的打击，的确值得同情。面对失恋，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有人痛不欲生，有人郁郁寡欢，都属于正常的心理反应，对于一般人来说，随着时间的推移，所受的情伤就可以慢慢治愈，进入没了那个人也可以好好生活的状态。
李莫愁却走向了极端，那就是因爱生恨，她得不到的人也不允许别人得到，既然她所爱的人不给她幸福，她就不让所爱的人给别人幸福。于是，在陆展元与何沅君新婚之日，她去发难，幸亏天龙寺的一位高僧出手镇住了她和不约而同来破坏这场姻缘的武三通，约定十年之内不能再打扰这对新婚夫妇。之所以约定十年之期，因为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喜怒哀乐，天龙寺的高僧善意地希望时间可以化解李莫愁与武三通心中的情孽。
可惜，时间的治愈作用只发生在当事人能够懂得反思和放手的情况下，如果当事人因执迷不悟而念念不忘，反而会日益加深痛苦的侵蚀和内心的怨恨之情。李莫愁就属于执迷不悟的人，她的心理变得扭曲，为人冷酷无情，当年没有拆散陆展元与何沅君，她居然在喜宴上把一个何姓拳师一家二十余口全都杀了，只是因为拳师与她的情敌何沅君同姓。此后，李莫愁在江湖上以心狠手辣闻名，遇见姓何的人与带有何沅君名字中用字的人都是格杀勿论，以至于“曾在沅江上连毁六十三家货栈船行”，无论谁提到情敌的名字也是要杀，因此十年后再来血洗陆家庄也符合她的疯狂逻辑，尽管此时陆展元与何沅君已经双双亡故。
后来在绝情谷中当武三通质问李莫愁把陆展元和何沅君夫妇的尸首弄哪儿去了，李莫愁咬牙切齿地说道：“都烧成灰啦。一个的骨灰散在华山之巅，一个的骨灰倒入了东海，叫他二人永生永世不得聚首。”这些话让众人感受到其“怨毒之深，当真是刻骨铭心，无不心下暗惊”。
最终已经中了情花毒的李莫愁跌入烈焰之中，居然站直了身子，被火焰吞没之时依然在发出凄厉的歌声：“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之后“声若游丝，悄然而绝”，“众人心想李莫愁一生造孽万端，今日丧命实属死有余辜，但她也非天生狠恶，只因误于情障，以致走入歧途，愈陷愈深，终于不可自拔，思之也是恻然生怜”。
对于李莫愁来说，不仅因爱生恨，而且她的恨是爱的数倍，这才导致害人害己。为什么李莫愁陷得如此之深？很显然，她把爱情当成了人生最大的寄托，个性中的占有欲和控制欲极强——前者使她一旦爱上某个人就会难以自拔，后者让她不能懂得放手。
真正的爱，除了两情相悦，更为深刻的是两心相许、忠贞不渝，只有一方的投入不是完全的爱情。既然对方已经失去了爱自己的心，强扭的瓜不甜，再苦苦纠缠也是无济于事，不如放手，成全别人，放过自己。记得当代作家张洁在小说《祖母绿》中，曾经写过这样一句话：除了他，世界上还有许多值得爱的东西。
可惜，李莫愁一直没有开悟，表面上她在复仇，要报复所爱之人抛弃自己而去，实际上却是因执迷不悟而蒙蔽了双眼，看不清爱强求不来的真相，为一厢情愿的爱而毁了自己的一生，实在不值得，也大可不必。
李莫愁根本不懂情为何物。诚然，陆展元移情别恋令人不敢苟同，但那仅是感情方面的问题，而李莫愁因爱生恨且殃及无辜，把两个人的情事上升为对世人的无端仇恨，属于心灵上的严重扭曲。情爱，不该是伤害，人生在世，既不能因情伤人，又不可因情害己。
无论是作者给李莫愁使用的“莫愁”这个名字，还是让李莫愁屡屡唱出的“问世间，情为何物”的词句，都隐藏着痴情之爱的故事。莫愁女的故事家喻户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出自金元时期文学家元好问《摸鱼儿·雁丘词》，依据大雁殉情的故事而写成。李莫愁虽然痴情，却是扭曲的痴情，即占有欲膨胀，要毁灭自己无法得到而情敌所拥有的爱情。李莫愁的痴情并非莫愁女的爱情故事和元好问词中所颂大雁殉情故事所体现的恩爱忠贞——这样的爱情，是为对方着想甚至作出牺牲。
作者给赤练仙子安上痴情女莫愁的名字，并让她一再唱起元好问歌颂大雁殉情的词句，不知道是在透露一种讽刺之意，还是在表达一种惋惜之情。无论如何，《神雕侠侣》中李莫愁的一生当属情场上的警钟长鸣，可以警示世人，不要随便去深爱一个人，更不要因爱生恨并以爱的名义去害人害己。(高英写于2019年5月31日下午)
附元好问原词：
摸鱼儿·雁丘词 / 迈陂塘
作者：元好问
乙丑岁赴试并州，道逢捕雁者云：“今旦获一雁，杀之矣。其脱网者悲鸣不能去，竟自投于地而死。”予因买得之，葬之汾水之上，垒石为识，号曰“雁丘”。同行者多为赋诗，予亦有《雁丘词》。旧所作无宫商，今改定之。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
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
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