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人生』我瞻室讀書記【第四卷】
作者簡介
鍾錦,生於長安,謀食於海上。幼讀陳廷焯氏《詞則》,恍然有所悟,遂泛濫辭章,流連歌詠。二十後,慕聖賢之學,蔑雕蟲之技,學道而妨作文矣。先後刊《詞學抉微》《康德辯證法新釋》二書,未嘗稍及綺語。及四十無聞,遂至放誕,復以吟寫為消遣。刊《長阿含經漫筆》《波斯短歌行》《莪默絕句百衲集》等,項蓮生所謂“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也。
我瞻室讀書記
第四卷
《張先集》,宋張先撰。
晁無咎曰:“子野韻高。”周介存曰:“子野清出處、生脆處,味極雋永,只是偏才,無大起大落。”陳亦峰曰:“張子野詞,古今一大轉移也。規模雖隘,氣格卻近古。”蓋子野於詞,有天賦之合,落筆即得簡古之趣,曰韻,曰味,曰氣格,其實一也。外此則罕有其長,故曰偏才,曰規模隘。而此簡古之趣,處柳、蘇之際,非今非古,所以言一大轉移也。然非詞史之轉移,天賦之合有以似耳。好之可,過譽之不可。今人遇天賦之美者,必汲汲過譽之,見之昧也。
己亥正月初十。
《樂章集》,宋柳永撰。
黃演山云:“予觀柳氏樂章,喜其能道嘉祐中太平氣象。”蓋當時公論,言之者不乏,獨演山最善形容,曰:‘是時予方爲兒,猶想見其風俗歡聲和氣,洋溢道路之間,動植咸若。令人歌柳詞,聞其聲,聽其詞,如丁斯時,使人慨然有感。嗚呼,太平氣象,柳能一寫于樂章,所謂詞人盛事之黼藻,其可廢耶?’而耆卿素被塵下之名,後人或不易解,及讀荊公詩“願爲五陵輕薄兒,生在貞觀開元時。鬥鷄走犬過一生,天地安危兩不知。”可以曉矣。然亦在耆卿之善鋪敍也。其下者,傳歌於井水,加厲乎白傅,猶得方諸杜陵,誰謂才命相妨耶?其高者,森秀幽淡之趣在骨,既云不減唐人,誰謂失其遠韻?特識與不識耳。介存謂:“耆卿鎔情入景,故淡遠。”當其淡之極,遠之極,情若無,景亦若無,是無我之境生焉。詞中無我之境固罕,然亦何必有我始足言韻耶?俗處得世象,韻處見逸致,耆卿豈易步趨!
己亥正月二十。
《東坡樂府》,宋蘇軾撰。
介存譏東坡“每事俱不十分用力,古文、書、畫皆爾,詞亦爾。”尤於詞見之。蓋無心求其工,縱筆抒寫,寄意有之,應酬亦有之,慨歎有之,詼諧亦有之,雖一篇之內,往往玉石雜糅。其不工者可以無論,工者則若絶塵外,非人間得仿佛也。非無竟體皆佳者,雖時有疵瑕,轉益其姿態,若亂頭粗服之不掩國色,此爲尤難也。太白而外,未見其似者。然太白神之盛,東坡則性之疏也。雖然,工者少而不工者多,差遜太白,此在坡公尚爾,而況餘子之敢效顰者乎?
庚子九月初四。
《山谷詞》,宋黃庭堅撰。
易安《詞論》言詞別是一家知之者少,後晏叔原、賀方回、秦少游、黃魯直出,始能知之。所知之者,以前文臆之,不爲句讀不葺之詩一也,協音律二也。宋人秦七、黃九並舉,山谷於音律,或能嫻也。然陳亦峰云:“黃魯直詞,乖僻無理,桀傲不馴。”是必爲句讀不葺之詩,安在能知耶?蓋後人論詞,與宋人不同,宋人但遇詩中未有之境即亟許之,後人尚欲此境之合體格也。山谷詞之桀傲不馴,倔強中見姿態也。蓋以桀傲倔強,寫之錯落委曲間,激蕩而成一未有之境,亦足異也。特過乎峭拔,悖於要眇,所以云乖僻無理爾。吾解宋人,而必從後人之論矣。
己亥正月廿六。
《淮海居士長短句》,宋秦觀撰。
張叔夏以“淡雅”目少游,近似矣,而周介存曰“和婉醇正”,最得其實。蓋淡雅,猶天賦也,和婉醇正,則功夫在焉。少游以晏歐之神理,運耆卿之鋪敍,復兼性情之所近,得和婉也。其慢詞,法不及乎美成,故介存言遜彼之辣,而專意含蓄,得醇正也。詞至少游,於神理與法度間,爲真轉折矣。子野之轉折,於天賦與運會間,非人力也。耆卿、東坡,振起而非轉折也。所以詞家正脈,例尊少游。
己亥正月廿九。
《晁氏琴趣外編晁叔用詞》,宋晁補之、晁叔用撰。
皆言無咎詞近蘇、叔用詞近柳,殊未當。無咎詞名《冠柳》,以耆卿之鋪敍,寫東坡之豪放,遂自爲格。所用詞調多僻,其從叔次膺嘗以承事郎爲大晟府協律,與万俟雅言齊名,或無咎亦精音律歟?則與東坡同而不同也。措語平貼妥溜,蹈揚處雖亦不失風韻,而無縱放手段,陳亦峰所謂東坡“懸崖撒手處,無咎莫能追躡”也。然亦當時名家,後來不遺。叔用詞傳者不多,在少游與清真間,尤似少遊,而絕不近柳。少游淺而深,叔用則淺而清,韶秀固同也。
己亥二月初七。
《東山詞》,宋賀鑄撰。
方回當馮李與周姜之變,遠者既違,近者未趨,而面目多變,格調獨異。宛丘曰:“夫其盛麗如游金張之堂,而妖冶如攬嬙施之祛,幽潔如屈宋,悲壯如蘇李,覽者自知之,蓋有不可勝言者矣。”可謂最善形容。叔夏賞其一端,曰:“善於煉字面,多於溫庭筠、李長吉詩中來。”見之已偏,而況其所驅使又不止溫李、又不但字面耶?方回於宋詞人中,襲前人成句最多,至《小梅花》數曲,既自然,又疏落,最是極詣,恐叔夏未必識也。而王靜安曰:“北宋名家以方回爲最次。其詞如歷下、新城之詩,非不華贍,惜少真味。”蓋彼但知有馮李,悖者多抑之,不自知見之隘,動輒詆人,可笑也。
己亥二月十三。
《清真集》,宋周邦彥撰。
慢詞至美成而極,過此則偏,白石偏於格,夢窗偏於情,然他人已不能及矣。蘇、辛不入彀中,矯矯無可繩之,雖其年猶在繩檢內。美成最得中正,尚弗爲至也,蓋姜、吳或能以偏詣過之,語其沉着,則瞠乎後矣。其別自學養、習性見。試取美成、白石詩文讀之,則白石氣太清,固不能得其中,美成胸中富,筆力自然沉重。然亦在時會,蓋前此不足逞其技,後此難於平其質文也。
己亥三月初一。
《石林詞》,宋葉夢得。
石林學問名家,作爲小詞,亦頗有聲。然讀之實無多趣味,無怪流傳未廣也。其詞有關注序,曰:“味其詞,婉麗有溫、李之風。晚歲落其華而實之,能於簡淡時出雄傑。合處不減靖節、東坡。”《提要》譏其所擬不倫,余季豫辨之。然關氏語,諛辭也,於一二篇中得其仿佛,遂敷衍之耳。集中惟《賀新郎》“睡起啼鶯語”一篇,以長調運以五代之格,感慨似有寄託。其餘佳者,是質樸非簡淡,疏縱若雄傑耳。何論乎其劣者耶?
己亥三月十六。
《樵歌》,宋朱敦儒撰。
迦陵師記苦水先生講《樵歌》,最具只眼。蓋希真詞多言仙道,已知其所造矣。苦水先生曰:宗教多爲人,惟道教爲己。故希真樂天處,正其沒出息處,誠可鄙也。希真詞與東坡不同者,坡公曠中不失其健,希真則放中竊計其私。此出息與沒出息之說也。惟其天賦之才,善寫形貌,有以掩其鄙。然使具眼,政自難逃。苦水先生頗怪胡適之欲有爲,而極賞希真,實無足怪者,蓋胡適之同一形貌而以欲有爲掩之也。五四後,形貌之偽,欲有爲尤鄙於無所爲,今已百年,尚不知其可鄙,則可悲耳。
己亥三月廿九。
《蘆川詞》,宋張元幹撰。
《四庫提要》論蘆川詞云:“其詞慷慨悲涼,數百年後,尚想其抑塞磊落之氣。”陳亦峰云:“忠愛根於血性,勃不可遏。”此其長也。然其氣也,其忠愛也,直寫之長短句中,轉失其韻,蓋學東坡“老夫聊發少年狂”諸作而加厲者,不知東坡此類本非高調。視爲一格可,格不必高也。《提要》又云:“他作則多清麗婉轉,與秦觀、周邦彥可以肩隨。”直同瞽說。蘆川尚不能窺秦周法度,徒以所敘寫者近,輒以爲可以肩隨,有眼乎哉?
己亥四月初二。
《李清照集》,宋李清照撰。
易安詞熔鑄花間、耆卿、少遊而自出機杼,《四庫提要》推爲“詞家一大宗”,已嫌太過,至云“抗軼周柳”,直同囈語耳。蓋其淵源雖有自,惟恃才慧,不求根柢,無論美成之沉著不可及,即於少遊亦僅得其婉麗,陳亦峰錄其詞多在《別調集》中,可以知矣。特體貼入微,易於動人,遂使所熔鑄並無痕跡,爲俗子驚異也。其詞固多面貌,佳處胥同此者。詩文亦爾。集中《金石錄後序》,同一善於體貼,雖體貌迥別,所以動人者固無別也。
己亥四月十六。
《張孝祥詞》,宋張孝祥撰。
詞中東坡、稼軒之體,最難學步,兩宋詞人學者不少,合者無一焉。故南宋全爲美成一脈,殊非無故。白石、夢窗固自傑出,即梅溪、西麓輩,亦皆可觀。蓋蘇辛全恃天分,美成尚得人工之鍛煉,不有美成之神,尚可循其蛻,若不有蘇辛之神,徒成句讀不葺之詩矣。于湖夙以才著,詞不過爾爾,非其才不若梅溪、西麓輩,不識詞之鍛煉也。美成之成就一代,固不可及,蘇辛之不成就之,尤不可及也,觀于湖詞,益信焉。
己亥四月十六。
《放翁詞》,宋陸游撰。
放翁詩雄一世,詞不能摩蘇辛之壘者,何耶?蓋詩詞之鍛煉不同,詩以典實、排戛爲工,詞以組織、斂抑爲尚,放翁性固工詩者。放翁與蘇辛之性情又異,蘇辛出乎誠而無偽,放翁便有許多作態處。陽爲排戛,陰自作態,安在意內而言外耶?然有以惑人矣。復堂尚爲所惑,無論餘子。
己亥四月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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