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我的父亲‖境界篇
境界篇
回忆我的父亲
□吴金高
父亲平时头疼感冒都很少,身体很壮实,“夯都夯不倒”,顶多由于抽烟早晚有些咳嗽。谁知,不生病便罢,一有病,就不是轻的。
87年下半年,母亲一直在我工作的三河北吕良镇中心小学那边带孙女,平时星期六才回家,给父亲和弟弟做些能吃上几天的菜。腊月初五我们快要放假了,回家的母亲在金湖街遇见庄邻胡义兰,她告诉母亲,我父亲最近身体不好,母亲的心突的一沉。到家后听父亲说,“心口窝老是疼,吃饭时热的烫,硬的刮……前两天在人家帮忙,那么多菜,一口吃不下去……”母亲当时就掉眼泪了,问他之前怎么不说的,父亲说:“个个忙,告诉你们也还是病哪……估计不碍紧,恐怕是过去做重事累的。”第二天,母亲和大哥、二哥陪父亲到县医院去照镜子(透视)、化验……医生仔细看了片子和化验单,又摸了摸父亲的脖颈,悄悄对我大哥说:“你们怎么到现在才来的……”见父亲断不打算出去看,就开了一些抗癌的针水,说是这样化疗也有效果。
知道自己确实病了,父亲反而平静了许多。年后去西边戴楼老家呆了几天,那边是他的胞衣之地啊。那时大爷已不在,大妈、老爷婶娘侄儿侄孙的都知道二爹爹从小就外去了,一辈子还没享什么福,哪个舍得呢,大家在一起拼凑,都建议他去大医院看……可父亲说,医生说上南京要五六千块呢,就是有钱,也不至于去,邻居王学华、崔金富都是开刀子的,回家都没过到两个月……他还几次安慰我们:“你们也不要代我焦,毛主席、周总理他们是什么人哪,到最后也是生病走的呢。”
到了88年冬天,父亲的病越来越重,喝汤都很困难。听老爷说,盐城那里有个先生看食道癌药到病除,那天大哥、二哥就带着父亲,绕道淮安,又转车一天,晚上赶到了盐城市区。第二天找到那家诊所,老先生搭脉问诊,开了一种“药水”,钱倒不多,才200多块,父亲照他说的喝了些,感觉特别的咸。又住了一宿,第三天中午爷儿三个回到家,母亲在外面刚跨进家门,父亲脸色很不好看,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你哪块还有心事外去的哦。”母亲强忍着眼泪,一声不吱去做饭,又听他们讲了去盐城一路的经过。饭后,屋里就剩老两口,母亲说:“他爹啊,你今天那么说我,我真是看你有病的……家里的草堆眼看看的越来越矮了,我就是趁这两天有空,去弄些树枝野草的……我要是上街看戏看电影你那么说差不多。”父亲说:“唉,我也是被个病害糊了……在盐城听那个先生说,喝了药,回去的路上包你馄汤面条都能吃,可昨个到今个,我吃了几次,一回都没咽下去……唉,这个病……我不拿你撒气拿谁撒气呢?”
第二年春天,父亲自觉时日不多,特意让母亲陪着,过三河又坐三轮车,去了我常住的学校小家庭一趟,一是去看看三儿子工作、生活的地方到底什么样,也是特意当面跟我们说一下家里前几年空下的大几百元钱债务的事,说现在只能让我和弟弟分担偿还了,我们都一一应承了下来。在学校过了一宿,回家那天,他看到吕良街上有一种机器炸的爆米棒,说:“金湖街上还没看过这东西,别的都不想吃了,这个又香又甜,泡点水肯定能吃。”于是拿米炸了一袋子,带了回去。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父亲对一种小孩子才喜欢的零食这么感兴趣。
一个多月后,父亲临终之际,需要陪夜了。我是那天下午请假回去的,父亲已经躺在大哥堂屋西侧临时放置的床上,我靠坐在父亲旁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陪他老人家度过了一个既温暖又悲凉的夜晚。第二天一早,父亲神志还清楚,也能喝点水,叫我还是回学校上班去。我回到学校,只隔一天,预料中的坏消息传来:父亲快不行了——是侄儿到大队煤球厂打电话到校长室的。
我们一家三口合一辆自行车,急急忙忙骑到渡口,气喘吁吁赶到老家。父亲躺在靠东山墙搁好的门板上,寿衣已经全部穿好,还有些气息,身边全是他的至亲。我们仨跪着,一声声呼唤着他的时候,都真真切切的看见,一行浑浊的老泪,从父亲的眼角缓缓流了下来。过了一会儿,父亲脸上试鼻息的那片薄纸条,再也不动了……
那一刻,是1989年4月19日(农历三月十四),下午四时许。
接下去几天,我们兄弟姊妹五个,连续几天亲身经历、直接参与操持了有生以来最复杂、也最让我震颤的一次丧葬白事——为我们的父亲送终尽孝。到现在我都清楚的记得,丧事过去一个多星期了,我的耳边还有唢呐的声响,父亲那瘦削、蜡黄而慈祥的面容,也一直久久的浮现在我的眼前。
临回校上班那天,我看到,父亲房间床头的桌上,有一个塑料袋,里面是满满的爆米棒子!那,肯定就是他那天从吕良带回来的,好像就没怎么动过。我心里又是一阵隐痛。
父亲自从得了不治之症,前前后后几乎没有麻烦过任何人,除了埋怨了母亲那一次,唯一“耽误”过的,就是他临走的那天早上,前一天来看望他的叔叔准备回戴楼家里去下稻种,说“我过几天再来看你”,父亲气息微弱地说:“他老爷啊……你……再坐半天吧……要是到中上我还这个样,你就回去忙……我们今生是兄弟……来世……不会了哦……”那是一个深知自己将要永别人世的垂危老人,对自己亲人的深切眷恋和最后呼唤。
从身体有感觉,到病情加重、去医院检查,最后去盐城买药,父亲一直忍受着那么大的病痛折磨,却从来没有特意叫打电话,也没有托人带口信给我,从没让我立即赶回家,更没有让我经常回去,我只陪他在医院挂过一次水(那还是放寒假的时候),最后陪过一个夜。在他看来,做教师,上班的,跟部队一样,哪能说回家就回家呢;而对其他家人亲友,他也是能瞒就瞒,极力忍着。得了重病,那么痛苦,他想到的不是耗资治病,而首先是欠债还钱……
面对病痛苦难,凭着特有的韧性毅力,许多人想不到的,他想到了;许多人做不到的,他做到了——这就是我的父亲。谁能相信,他只是一个没有什么文化的地位卑微的农民啊!
出身贫寒、一生劳碌,穷且益勤、耿直正派,温和良善、坚忍通达,这就是我们的父亲。
父亲那么早就告别了这个世界,离开我们永远的走了。在我们这个大家庭,是一堵遮风挡雨的墙塌了。在我们心中,他是一棵饱经沧桑的参天大树,永远值得子孙后辈深情地仰望!
于2020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