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母亲
怀念母亲
◆蔡玉江
一直想写篇纪念母亲的文章，把藏匿在心灵深处的海深水长的思念,絮语在文字的笔画里，每每笔攥手中，心潮起伏，双眼模糊，半句难书。缅怀慈母情，无时不泪涟。岁月流逝如飞，再过几天，就是清明节了，到时我将买些今年流行好吃的糕点供祭于母亲，跪地三叩首，遥拜天堂母。
母亲生前未吃过多少好东西，上半辈子因为穷，下半辈子因为病。
母亲1930年出生在淮阴西南偏远落后的磨盘村的一个贫苦农民家庭，不到10岁时，外祖母就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傍晚饿死了。母亲一边哭，一边去找在外借粮的外祖父，待找到外祖父，母亲脚上穿的茅窝只剩下帮子了，双脚冻得红肿麻木无知觉了。从此，母亲的双脚落下了雪毒病根，因为穷，没钱医治，眼睁睁地任其溃烂掉8根脚趾头，一到夏秋天就流脓淌血，疼痒难忍。母亲咬着牙，颤微微的颠来颠去，忙里忙外，和憨厚的父亲操劳持家，抚育着我们兄弟姐妹七个。
我们长大后，父母常向我们诉说家史，解放前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窘迫便是全部的命运。我们一边听，一边哭，稀里哗啦。至今想起，心里还一揪一揪的疼，不知父母当时是怎么熬过来的。沧海桑田，往事历历，在我的记忆中最深刻、最难忘的，至今还记忆犹新的就是母亲的菜稀饭。每碗里都盛放着母亲人生的酸楚。三年困难时期，冰霜雪雨，落叶飘零，我们农村人过的苦啊！我家人多劳力少尤其苦，吃糠咽菜嚼树皮都填不饱肚子。天蒙蒙亮，母亲就挎着篮子到离家四五里远的荒田野地里挑野菜了（附近已被挑完了），待我们起床后，母亲已挑了一篮子猪龙菜、大车耳、 谷谷丁、灰条菜等野菜回来了。母亲就用这一篮子野菜做成了一日三餐的菜稀饭。说是菜稀饭是很勉强的，因为捞了野菜，碗里就是照得见人影的水了，就是这样的菜稀饭也不能放开肚皮吃，只够吃个半饱。那个年代，我们浮肿过、饿昏过，但由于有了母亲的菜稀饭，我们没有被饿死，存活了下来。
为了果腹度日，母亲在房前屋后、边边角角都种上了瓜角茄菜，精心浇灌，昼夜伺弄，收获颇丰。瓜菜半年粮啊，夏秋两季，我们基本上就是靠这些瓜角茄菜度过的。母亲用吊瓜、茄子和长豆角放在一起焖，一碗下去，荡气回肠，好吃的味道和携裹在里面的亲情至今难忘。有时会从满桌的菜肴中伸出它的触须，毫不设防的触动我一颗柔软的心，联想起林语堂的话语：幸福就是吃父母做的饭菜。
遇到风调雨顺年，收成好些了，逢年过节也能弄顿面饼解解馋了，可母亲还是吃菜稀饭，我们都劝她和我们一起吃面饼，她说她就喜欢吃菜稀饭。实际上，她是舍不得吃好的，省吃俭用积攒点钱供我们上学读书呢。母亲一辈子未上过学，一字不识，却透彻事理，站高望远，成为我们家的主心骨。大年三十晚上，一家人围坐在火盆旁，母亲望望这个，看看那个，满含深情地对我们说，不识字就是睁眼瞎，一辈子没出息，让人瞧不起，只有念书，有了文化，才能改变命运，你们要好好念书，只要能念下去，我和你大（我们家乡把爸说成大）就是再苦再累，也要供你们……在那缺吃少穿的年代，整日为吃穿犯愁，还要攒钱供孩子们念书，困难是可想而知的，没有博大无私的爱和坚忍不拔的意志是做不到的。一字不识的父母，为我们念书识字吃尽苦中苦，受尽累中累。无论春夏秋冬，起早贪黑的干活，含辛茹苦地操劳家务，抚育儿女。常常在我们进入梦乡时，母亲还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为我们补衣裳、纳鞋底；常常在我们酣睡流涎时，母亲已崴着残脚下田挖地耧土了。在那浩劫的年代，起五更睡半夜的劳作，也摆脱不了贫困的窘境。一天晚上，母亲和父亲唉声叹气地依门站着，一脸愁云，过了良久，父亲说，小网（我的乳名）的学费实在借不到了，就让他不念了吧，拜个师傅学木匠吧！母亲生气地说，这怎成呢，小网念书是用功的，成绩这么好，不让他念，不是毁了孩子吗！再想想办法吧，无论如何也要让他念完初中……
第二天，我到学校就直奔老师办公室，向班主任老师汇报我家没钱缴学费，不念了。班主任一脸慈祥，抚摸着我的头，问了我家庭的一些情况，后又转身和其他老师嘀咕了一会，对我说，你先到教室上课吧，下课后写份免缴学费申请书给我，我向校长求个情，把你这年学费免了。我的心里顿时充满了温暖，满脸通红，眼噙泪水，连一声“谢谢”也没有说，就跑向了教室。为了攒够我们的学费，母亲和父亲就偷偷地淋盐卤卖。那时候，农业学大寨工作队不准群众淋盐卤，查到谁家淋盐卤，就把缸砸了，还要批斗，高喊“农业学大寨，砸缸闹革命”。父母就乘工作队员中午睡觉休息时，扛着锄头、铁锹，头顶烈日到盐碱地里铲盐土，到了晚上，月上树梢时，父母就用大粪箕一趟一趟地把盐土背运到大缸里。看着母亲背着大粪箕气喘吁吁，一瘸一拐的，汗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滴，我的心如针戳刀绞，止不住泪如泉涌，哽咽着说：妈妈，书我不念了，帮你干活。一生知苦不言苦，知难不畏难的母亲用衣袖擦去我脸上的泪珠说：书怎能不念呢？不念书，就没有出息，你还想一辈子和我们一样过苦日子吗？我们不要紧的，没有跨不过去的坎，没有蹚不过去的河。穷困催逼，迫使我过早的成熟，提前迈进了青年人的门槛，春天早起挑菜喂猪，夏天早起割草卖钱，秋天早起挖地耙土，冬天早起拾粪肥田……尽量多做事，减轻父母的负担，同时发奋读书，如饥似渴地吮吸知识，用优异的成绩慰藉父母期盼的心。
一夜春风来，万树梨花开。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分田到户后，精明要强的母亲和踏实勤劳的父亲，深耕细作责任田，年年丰产丰收。我家终于脱了贫，生活红火火地散发着滋润和欢乐。父母笑逐颜开，留足自家的，把上好的小麦、稻谷“交公粮”，完成任务后，还要多交上百斤， “没有共产党的好政策，我们哪能收到这么多的粮食，多交点给国家是应该的”。
生活好过后，母亲很大方。村里谁家有困难，她都主动而又热情地伸出援手，虽说援助不多，却让人心里暖暖的，“饱时得一斗，不如饥时得一口啊”。要饭上门，她情愿自己不吃，也要把饭盛给要饭人。一天下午，一要饭人手拿蛇皮口袋站在我家门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因为超生，房被拆了，粮被扒了，没饭吃了，请求给点粮食。母亲指指粮囤，你自己装吧，他就装了满满一口袋稻谷千恩万谢的走了。庄邻们惊诧不已，母亲说，“多不容易啊，能帮点就帮点”。父亲有时也摇头：我像个耙子往家里耙，你像个叉子往外叉，兔子驮钱也不够你挥霍。
粉碎“四人帮”后，国家恢复了高考。母亲把我从河工上叫回，跟我说，你功课不错，抽时间看看书，参加高考试试吧。听从母亲的嘱咐，白天和伙伴们推土扒河工，晚上就偷偷地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一页页翻着已经泛黄的课本。“抓革命，促生产”时间紧啊，队长不准假，就偷偷地报了名，偷偷地赶考。“名落孙山”后，我臊得慌啊，辜负了母亲的期盼，内心萌生了对母亲的深深内疚。青春迷离，茫然无措，心灰意冷，坐困愁城。母亲安慰我：“考得还是不错的，就差几分，明年再考”。母亲及时烹调的心灵鸡汤，将我泄了的勇气又一点点的鼓了起来，心里充满着对未来的憧憬，对拓展生命维度的较真，高考成了我心头一片徘徊的云彩，一缕飘逸的幽梦。我一边劳动一边复习，倔强地与自己死磕，承受着痛苦的破茧成蝶。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成了恢复高考后周围几个村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至今我都记得母亲当时激动的心情，“这就好了，这就好了，赶紧告诉你大”，满脸细碎的皱纹笑得如盛开的雏菊。
大学毕业后，我在中学教了一年的书，由于是省委选调生，1984年底，参加了“江苏省第一期青年干部培训班”，结束后就分配到乡政府任职。母亲谆谆告诫我，我们是农家子弟，贫苦出身，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我们的今天，你做了干部，千万不要忘本，要好好工作，不要做亏心事。母亲的话，似有灵魂的回音，至今我仍难以忘怀。那朴实的话语，那谆谆的叮咛，为我指点迷津，护我一路走好。30多年来，时势常易，老实本分不移。不管在什么单位，干什么工作，我都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从不做亏心事，恒常坚守正能量。每当迷糊时，母亲的话就在耳边响起，使我清醒，教我勤廉。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为儿女操心劳碌，无怨无悔地损耗精气神，透支着身体，母亲病了，母亲累病了。2001年5月3日（阴历4月11），我在浙江招商接到母亲生病住院的电话，请假连夜赶回。一路惆怅地想，母亲坚强命大，这次生病也不碍大事的，会像以前几次一样，打些点滴，吃些药丸就会好的。哪知，这一次母亲病得厉害，脑溢血造成的后遗症，从此再也站不起来了，长年卧床不起，头脑也一年不如一年清楚了，生命竟如此让人意外。在母亲卧床不起的几年里，儿女们日夜伺候，精心护理，给她买一些好吃的饮食、菜肴，她老人家也吃不了多少，还说没有菜稀饭“奔嗓”。写到这里，我想劝劝做长辈的老人，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已到迟暮之年要抓住短暂的人生，无比珍惜且快乐地享受生活，趁着牙好、胃口好，吃嘛嘛嘛香时，别委屈自己，舍不得吃啊，待到人老了，牙自然不行了，味觉也淡了，再加上有病，再好的东西也吃不下多少了，儿女们有孝心、有能力买佳肴美味也是白搭，只能滴下遗憾、愧疚的泪水。为自己，为儿女，为那些爱你的人，以及你还要去爱的人，别省了，该吃就吃，想吃就吃，珍爱自己更是珍爱爱你的人。
在母亲病倒的几年里，我心中始终怀着梦想，渴盼奇迹出现：神医妙手回春，灵丹药到病除。每每梦到母亲从床上站起，精神矍铄。可惜老天不遂人愿，美好的期盼终成水中月。2005年2月22日（阴历正月14），母亲走了，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离开了敬她爱她的亲人。
母亲的爱是滴滴甘露，母亲的爱是融融春风；母爱无边，母爱难报。无论岁月怎样流淌，无论时事如何变迁，始终不变的是儿女们对母亲的爱戴，母亲永远是我们心中的上帝，母亲永远是我们心中的丰碑。
2018年3月26日
本文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