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初夏的晚上
1980年,大概是5或6月份吧,确切的日子我不记得了。可以确定的时间是在初夏,我和另外三个同学听说清江市文化馆在办诗歌讲习班,便相约前往。其实1981年我们四个伙伴就要参加高考了。在那个年代如果能考上大学是真正有可能得到“颜如玉”甚至“千钟粟”的,但是得到“黄金屋”的机会渺茫,因为当时的风气是大家不屑为之。而我们居然对实际上自己还不懂的文学更有热情,以致我们在高考的前一年还流年忘返于那个讲习班。这种热情很多年后使我想到一个词,就是“青春无悔”。
清江市文化馆当时坐落于我们这个城市的腹地,与里运河隔着一条马路。那时里运河里偶尔还有人会在里面游泳,也有人在河边洗衣。甚至还有人家把河水担回去,撒上明矾充分搅拌,沉淀,然后取沉淀物上面的水作为一家的生活用水。从文化馆出门向西大概七八百米的地方,是周恩来童年读书处。当年我们还不知道有这个去处,因为读书处还没有开发出来。向东一千米左右的地方是“御码头”,在古代是“南船北马舍舟登陆处”。在当时,清江市文化馆就以二层小楼的姿态默默地站在那里,站在平凡的对面,站在曾经的喧嚣和伟人童年的中间。尽管被时代深刻地伤害过,完全裸露的红砖墙面已经开始斑驳,但一点也不突兀,甚至很祥和,一如发起讲习班的老师——赵恺先生。
在我过去的岁月中,那些面对面教过我的老师,他们在我有限的生命里认识的人中,属于绝对的少数,我至今还不能记得他们的全部。但大多我记得,这仍然使我觉得惭愧。赵恺先生属于让我记忆深刻的老师之一。而我之所以对赵恺老师难以忘怀,完全是因为1980年初夏的那些晚上。事实上,度过那些夜晚以后,我基本上就没再见过赵老师。只是从报刊杂志上读到过他的作品。有一次去听他的作品朗诵会,远远地看到他在台上说话,听到他的声音远比看到他的模样清晰。
但是1980年初夏的那些晚上,赵恺先生就站在我们对面,他眼角的皱纹,那些诚恳的皱纹,和里运河的波纹毫无二致。而他的声音,也和他的笑容一样,透出一种原始的自然。那时候,16岁的我对诗歌尤其是现代诗歌完全不明就里。记得赵先生先让我们写一首关于刘老庄八十二烈士的诗作为入班作业,我们去的很多人都觉得无从下手,只有很少的人写了出来。后来,他就把我们交给他的作业用毛笔抄在大白纸上,贴在墙上给我们讲评。常常是贴满了教室的三个墙壁。在这个免费的讲习班里,每次都会有人惊喜地发现,自己的文字通过赵先生的抄写被“发表”在了墙壁上。
记得我当时写了首关于月亮的诗歌被赵先生抄出来贴在了墙上,短短几句,大意是:月亮,假如你是一把琴,你就能有声有色了。进步最快的是和我同去的一个同学,他写了一首诗,叫《雨是火》。我们读了大吃一惊,自古水火不相容,雨怎么能是火呢?原来他写的意思是,农民收获麦子的季节里下的雨,与火的意义是一样的。赵先生对我同学的进步评价很高,还把这首诗介绍给去讲习班客串讲习的著名诗人王辽生先生。后来,赵先生还教我们文字简洁的方法。他认为当时那首流行歌曲《太阳岛上》中,“带着垂钓的鱼竿”这句歌词显得啰嗦。他说,鱼竿不是用来垂钓是用来干什么的呢?赵先生教导我们,要多读读泰戈尔的《飞鸟集》,多读查良铮先生翻译的文字。二十多年后,我读到王小波在《我的精神家园》中说,查良铮先生翻译的文字有一种庄严之美,是黄钟大吕。
1980年初夏那些夜晚的魅力在于,一个无私的热情使一片热情澎湃了起来,仿佛一个人在山间放歌,唤起了广阔的回声。后来,那些夜晚就这样存放在我的生命中。一直到我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我还无法理解,热情怎么能被存放这么多年?存放了这么久的热情还是热情吗?五十多个一起听赵先生讲课的人,除了四个同学之外,我们一开始就不认识,后来也很少有认识的。现在,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对那些夜晚挥之不去。夜晚还在,你还在吗?这个问题令人费解,也让人难以释怀。四个同去的同学,进步最快的那个后来成了商人,还有一个当了工人,另一个当了警察。很久没联系了,以前即使偶遇,也没人会提起1980年初夏的那些晚上。
文化馆如今已经搬迁,对面的里运河边修成了风光带。有一年冬天的夜晚我站在风光带里,站在一株正在开放的梅花身边。在漫天飞雪中想起了1980年初夏的那些夜晚,我写了一首诗:
梅花的开放并不是对严寒的藐视
甚至不是因为冰霜而豁达
如果盛开终究是一种习惯
那条从简洁通往简单的道路多像童年啊
在梅花的枝头,从不曼出一片树叶
那些从太阳上采集的颜色与尊贵无关
那只是太阳存在的另一种方式
和对冬天的理解以及 对生动的自然表达
旷野中纵然没有其他色彩来证明
责任也会使梅花依然故我
但是梅花总是固执地最先抵达春天
这种顽强的重复在彰显一种倔强
在她冲向终点的一刹那 那些
才华横溢的诗句被完全激发
梅花 以第一的方式在确定一种秩序
梅花 以首先的姿态在呈现一种区别
她的性格里充满着那些不小心的故意
梅花 仅仅如此而已
花开的节奏只有雪能感受到
雪落地的音响只有花能捕捉到
雪和梅花的缠绵是多么善良啊
在欲言又止的春天里
梅花的性格
决定了我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