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社英丨善人爷
我们村近百户,约摸500人,算是个大村。几百人好几辈子在一个村住,互相称呼就一辈一辈排定。俗话说:人穷辈分高。我们也可以理解为富人大户娶媳妇生孩子早,辈分相对要低一些。当然要是稳定的,骤然发了横财的“暴发户”不在其内。我们家在村里算作大户,有一百多亩地,从清朝末年我太祖父考中秀才开办学馆起,已经人老几辈逐步扩大土地占有,因而我家辈分较低,进了村,叫爷的不在少数,甚至和我同在一个年级读书的,我也要把他们叫叔叫姑,于是我就有年龄各异,形形色色的爷,最让我陌生又最让我熟悉的是善人爷。
善人爷大名叫什么,我并不知道——村里人都叫他善人。然后根据辈分叫他善人爷、善人叔、善人哥……善人爷面皮白净,没有胡须,嘴有点向里瘪着,村里人说是老婆嘴。他说话声音很细,慢条斯理的,从没有见他与人红过脸。他平常衣着整洁,完全不像在地里干活的样子,我们只是觉得他在地里走了一遭,或者是在地里转了一圈,总之是和种地干活完全扯不上一点亲戚关系。但是,他确实起过牛圈,割过麦子,吆犁耕地,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听人说,没有解放时,他确实是一个善人,是出家人,因为长得眉清目秀还做了庙里做法事时的龙尾,后来不知是还了俗还是有别的机缘,反正我能记事时,他就有儿有女,成为这么一个有点奇怪的农民了。本来我是没有机会接近他的,他除了做农活,不太出来,像端着老碗圪蹴在碾盘子上喝玉米珍,粗喉咙大嗓子说话或者吼秦腔,在他是绝无仅有的,非但没有,甚而内心是深恶痛疾,不过他从来不说,让人觉得他就是一锅没有开的温吞吞的水,总是缺少一种刚直,一种爽朗。
他和村里所有人都有一种不远不近的距离,他家里也很少有人去串门,他家不太借别人物件,也很少借给别人东西。我与他的儿子陈福锁同在一个年级读书,也很少到他家去玩,或者互换一些在那个年代很难读到的书。只觉得他家的门楼子很高,厚重的黑色的大门总是一种拒绝的面孔。他的老婆倒是很和气,只是好像有些怕他,说话声音很低,有些唯唯诺诺,腰也有些佝偻。
上世纪七十年代,村里贫穷已经到了几乎揭不开锅的极端,村里人想办法要多打粮食,于是就让几个人承包一块地,秋后算账,打的粮食多就给记的工分多,收入相对要多一些。不知为什么,我与善人爷等八人分到了一个务棉小组,三个姑娘两个女人还有三个善人爷这样的老头,从四月起一直到八九月收棉花,几乎每日一同劳动,于是就同善人爷接触多了起来,有时也同他说说家常话。
农历五六月,我们一起給棉花整枝,上面日头晒着,下面热土蒸着,酷暑难耐,我们圪蹴在地里,一寸一寸向前边挪边干活,闷急了,就一边干活一边说故事,那几个老头轮着讲,他们讲三国的“桃园三结义”,说是张飞讲定条件,谁爬树爬得高谁就是大哥,说罢一溜烟爬到了桃树的最高处,刘备坐在树下一动不动,张飞很得意,说自己就是大哥,但是,刘备不急不慢的问:先有树根还是先有树梢?说完还用手指指自己,再指指树上的张飞。张飞只好从树上溜下来,拜刘备为兄长。讲得兴起,听得入神,我们几个姑娘其实也就是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就想听善人爷劝善,几个女人用眼睛瞪我们说我们异想天开,我们也低下头有点难为情,谁料善人爷略一推辞,就一挺身站起来。他清清嗓子,眼神有点羞涩,但却坚定的闪着光。
那一天,他说了很多,说了二十四孝故事,起首一句“哎——那高高山上一清泉,流的一会急来一会慢,人人都吃泉中水,哎那愚的愚来也贤的也贤。”极为高亢激越,像高山上的悬泉瀑布,激流直下,百转千回。既是唱歌前的开嗓,又是故事前的准备,还像表演以前的一声醒木——我们终于见识了他劝善的样子。他一会声音尖细学女人走投无路的哀求;一会声音低沉学男子大义凛然的慷慨;一会学狠毒贪婪的狼嚎;一会又学绵软懦弱的羊叫。我们都听呆了,听傻了,听得高低委婉听得九转回肠,恨不得自己就是那故事中的人物,或者是人物身上的一粒纽扣。
这时候,灼人的太阳,蒸人的热土,与汗流浃背的我们,完全溶解在善人爷如泣如诉的讲述之中,一天的劳累也就一闪而过。
只是,我们并不知道,已经几十年不干劝善营生的善人爷,如何保持一种记忆,如何保持一种职业的或者是信仰的图腾。要知道,在有些时候,劝善并不是人们喜闻乐见的事儿。
作 者 简 介
陈社英,1956年出生,陕西西安人,青少年时期生活在灞桥区新合街办陈家村。文革结束后恢复高考,1977年考入蒲城师范,后来考入陕西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系进修学习。长期担任中学语文教学工作,曾在《西安日报》《三秦都市报》《女友》等多种报刊杂志发表过散文作品。作品收入《青年散文一千家》等文集并受到著名作家的特别点评。曾担任《青少年文萃》编委;全国青少年作家作文大赛评委;《古都文萃》杂志副主编。2015年出版散文集《美丽而疼痛的村庄记忆》,始终认为文学与教育是自己放飞理想的双翼,是慰藉心灵救赎自我最初与最终的方式。